回到句容,求岳先去工厂里巡视一遍, 和嵘峻几个见了面, 互相都道辛苦, 陶嵘峻告诉他一件事, “齐管家把账全抄了一份, 拿去给老太爷了, 财务处不便阻拦, 但是感觉这样有点不妥。”
求岳皱皱眉头,这事出乎他的意外,不过这也没什么,凤凰男卖谁也不会卖孙子。回来将此事说与露生听,求岳道:“想看就让他看吧,估计听说我要让嵘峻做厂长, 他心里有点不爽。”
露生抚着松鼠道:“姚斌前车之鉴, 太爷想必是对外人有了戒心, 据我看来, 他是中意齐管家接手厂子。”
“齐叔叔不是外人?我们家说白了除了你我他, 其余都是外人。要找内人,镇东边一大家子, 我问他中用不中用?”
露生知他说的是金孝麟他们, 抿嘴儿一笑。三老太爷自从退股之后, 日夜后悔,成天给他老婆臭骂“没眼力的老货”——当初拿了二十万,快活得堪比登天, 谁知安龙一飞冲天,三老太爷如同离婚的怨妇,净操前夫的心,天天掰指头算自己这股要是不退能分多少钱,直算得欲哭无泪。于是又提着礼物,抠抠巴巴去看金忠明,指望他大哥能下旨复婚。
金忠明躲在医院装病,一次都不见。
“你在上海那两天,金政远还来给嵘峻送礼,说他爷爷不识好歹,自己今年还愿意给厂子送货。嵘峻来问我,我只说过了秋天再看。”
“放屁,他家的地都签给华源了,哪来的棉花给安龙?”
露生叫松鼠顺着桌子乱跑,口中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吗?就算他不送,棉花照样到我们这里,我才懒得跟他啰嗦——朱子叙那个人是最会计较的,骨头掰开了还要吸髓呢,就让他跟三太爷吵去,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求岳拍腿大笑,连说痛快,露生道:“你别忙着笑,他讨了没趣,背后就编排你,咱们回来这几天,我听底下丫头们说,三太爷到处说你不孝顺,把太爷扔在医院不管不问。”
求岳恶笑道:“他孝顺,他去端屎倒尿呗。”
露生打他一下:“没良心,尝粪涤溺,原是你分内应当,你躲懒就罢了,在外头可别这样说笑——我还要问问你,颐和路那所大房子,几时能拿回来?还是另买一所?太爷大好了,总留在医院我不放心,于你名声上也不好听。”
“下个月吧,我刚带了这么多生意回来,先让我把厂子安排好。”求岳盯着天花板道,“老房子漂亮是漂亮,夏天住着太受罪了,买个冰都要从城里运。咱们临走给这边儿装个吊扇,嵘峻还要在这长住,给他弄舒服点。”
“家里下人是都带回去呢,还是留几个给陶三爷家使唤?”
“带回去吧,我们家的佣人,秀薇也不好意思用,她要用自己会雇。”求岳想一想,又说:“留两个打手在这儿,看着房子,省得金孝麟那老混账捣乱。”
“留哪一个?”
“你看哪个合适就留哪个——话说丁老大还没回来?”
这话触着了露生的心,不由得愁叹一声:“谁知道呢,去了两个月了,也没个音信。月生的性子乖戾,真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金总的嘴可能是开过光的,这话没说两天,丁广雄真就回来了。
那一日露生领着丫头们翻箱子,拣了好些衣服出来,都是金少爷的旧衣,正和丫头们评论哪件款式不过时,忽然周裕从外面跑进来说:“丁老大到了,小爷去看看。”
露生丢了衣服,出来一看,丁广雄并另一人都坐在门槛上,手里各捧了一碗凉水在喝,两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神色疲惫。露生看得吃惊,忙叫翠儿烧水做饭,等他两个吃过洗过,方才细细问道:“怎么只有你两个回来,月生呢?”
丁广雄换了干净衣服,磕了头道:“韩小爷寻着那个司令了,他当真没死,被义勇军救下来,在关外打游击。”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虽然沦陷,本土军阀却不肯向侵入者低头,一时间关东三省狼烟四起,各个山头扯大旗。只是军阀旧部人心不齐、对外之余又彼此针对,弄到最后,只剩数千人的残部在辽东坚持抵抗。月生的司令正是被这支东北民众自卫军搭救,这司令也是有些胆气,眼看自己部下十不存一,知道即便回了关内也是被收编的结局,干脆扯了余下的十几条枪,就在辽东落了脚。
丁广雄原是吉林人,虽然家中没有老小,出关也怀了些探亲访旧的心思,逆料一路行来不见亲故,唯见日军烧杀掳掠,心里早窝了一团火。月生脾气又炸,小寡妇一样哭哭啼啼到了关外,见哪个日本兵都像杀他司令的仇人,眼泪一抹就要报仇。连带随行的两个保镖,都有些野性,仗着手里有枪,大家不谋而合,一路打听,一路暗暗地偷袭落单的日寇。
还真给他们得手了好几回。
丁广雄说:“辜负小爷对我一片嘱托,我们那时候就没想着回来了。”
这四把手枪到底惊动了驻守的日军,四个人死了一个,丁广雄护着另一个跟月生负伤而逃,直逃到深山里,甩脱了日军,子弹也用尽了,山中野兽出没,只道这次要送命在关外——谁知天意眷顾,碰见游击回来的自卫军,月生一眼认出为首的正是他冤家,蓬头垢面,哭着喊了一声:“短命贼!老婆不要,连我也不要了?!”
这一见,哪还能抛得下呢?
丁广雄说:“我擅自做主,把枪留给自卫军了,没了的那个弟兄,也是我没照顾到才丢了性命,请小爷责罚。”
露生只当那一个是陪着月生,不料是死了,心中惊恸,泪也下来了,平息片刻才摇头道:“你做得对,他们万事都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没了的那个,尸身也没殓回来?”
“回来得不容易,本想把骨灰带回来,他自己说不要火化,我们按他的意思就地葬了。”
露生又滚下泪来,点点头说:“叫周裕拿钱给他家里,立个衣冠冢。你也领一份,好好养伤。”
起身出了屋子,周裕见他神色黯然,在旁赔笑道:“小爷也别太伤心了,这也算全了韩小爷的心愿,等局势好转些也就回来了。那司令要是能东山再起,咱们家也算结了个善缘。”
露生因家里损了一个人,不便太为月生伤感,勉强笑道:“周叔说得很是,我只是可惜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周裕又劝:“吃这碗饭,就得冒这个风险,况且这事儿也不是小爷叫他做的,是他自己不当心,小爷不必为这个难过。”
露生听得不大舒服,微微横目向周裕道:“周叔在这些事上看得很开。”
周裕笑道:“小爷是被少爷宠多了,不知道家里常出这种事。早年从张老那里来的三十多个,现下不到二十人了。既然要当家,这种事伤心也伤不过来,看淡了就好。”
这话说得露生无言以对,不知金世安当年瞒了他多少事——权贵之家,些微小卒的生死何足挂齿?反是自己没有见识,可他情愿不要这个见识。低着头嘱咐周裕:“这事儿别往外声张,毕竟动了日本人,叫外头知道了,又给他添乱。”
周裕会意:“少爷现在正是该小心的时候,树大招风,多少人看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游廊下过去,忽然见前面路上明晃晃地一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个耳坠子。周裕揣着手道:“这些丫头又欠管教了,好贵的东西,就这样丢地上。”
露生对着太阳看看:“这仿佛是翠儿的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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