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活,实在是不知死活!
京城里的各府好一阵暗潮汹涌,也有人打算去找端木宪打探打探消息,却见平日里长袖善舞的首辅大人面沉如水,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也就没敢靠过去。
端木宪沉着脸出宫回了端木府,一回府,就把端木纭招来了外书房。
面对祖父,端木纭当然也不会藏着掖着,把其中的内情娓娓道来……好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茶盖拂动茶盅的细微声响。
端木宪捏着茶盅的手绷得越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凸起,不怒自威。
明明此刻才未时,外面阳光灿烂,可是丫鬟却有一种仿佛忽然间阴云密布的压迫感。
不用问,也知道老太爷发怒了。
相比下,端木纭反倒显得很平静。
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后,她就端起茶盅,慢慢地饮着茶,气定神闲。
屋子里寂静无声,空气中似是酝酿着一片风暴。
端木宪目光复杂地看着端木纭,一方面觉得骄傲,他这个长孙女也像他,便是不借助首辅府也能挖个陷阱让潘家跳,这些年来,做什么事都是井井有条,可恶挑剔;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越发愤怒了,心口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灼烧着。
“啪!”
端木宪重重地把茶盅放在了手边的小方几上,霍地站起身来,负手在青石板地面上来回走着,嘴里反复地叨念着:“岂有此理!”
自家大孙女辛辛苦苦地在替四丫头攒嫁妆,这潘家胆敢如此得寸进尺,莫非是以为他们端木家好欺!
真是老虎不发威以他是病猫不成!
端木宪忽然停下了脚步,沉声道:“纭姐儿,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端木纭从茶盅里抬起头来,迎上祖父深沉的目光,柳眉微挑,深以为然地附和道:“祖父说得是。”
总要杀一儆百。
祖孙俩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端木宪的眉头舒展开了来,心里不知第几次地感慨着:他这个长孙女什么都好,怎么就偏偏不肯嫁人呢!哎!
端木宪定了定神,捋着胡须冷冷道:“你祖父我好歹也是首辅,区区一个潘家……”端木宪的喉底发出一声冷哼。
端木纭笑眯眯地给祖父斟茶添水。
丫鬟听到斟茶声,飞快地抬头朝祖孙俩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一瞬间,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两头狐狸,立刻就默默垂首。
端木宪又坐了下来,眼神幽邃明亮,胸有成竹。
像潘家这样的人家,各种把柄当然不会少,本来有一些事,既可以轻轻放过,又可以重重处置,端看如何权衡利害。
端木宪派人收集整理了一天,立刻起了一纸奏章,说是潘家二老爷仗着魏永信是他的亲家,在外作威作福,与人官商勾结,私自圈地,强占农田,还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那苦主关押在尹中县府衙。
这张折子和别的奏章一起八百里加急地送去了江南。
端木宪平日里脾气还算不错,身为首辅,也尽心尽责,但一怒之下,也是雷霆万钧。
朝廷的这些折子一如即往的先送到了岑隐这里,当岑隐看到端木宪的这张折子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狭长幽魅的眸子里染上了些许笑意。
一旁的内侍隐约地感觉到督主心情似乎很好,心里暗忖着:莫非是京城发生了什么好事?
“拿去呈给皇上吧。”
岑隐修长如玉竹的手指随意地合上了奏折,随口吩咐了一句。
小內侍连连应和,没一会儿,这叠奏章就从岑隐这边送出去,一直送到了皇帝的含晖堂。
小內侍本来还以为京城那边有什么喜讯,却不想皇帝看了最上面的那张折子后,脸色霎时就变了。
“给朕去把魏永信叫来!”皇帝咬牙怒道。
这段时日,皇帝本来就为了江南的一团事闹得郁结在心,这张折子就如火上浇油般,让他的怒火登时失控。
连带这点着火盆的东暖阁里都气温骤降,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皇帝的口谕传下去,不过是两盏茶功夫,魏永信就步履匆匆地来了。
一进门,他就觉得迎面一股热浪翻滚而来,紧接着就是一道飞来的折子朝他砸了过来,魏永信没敢躲,一动不动地由着那道折子恰好在他耳边飞过,然后“咚”地一声撞在了后方的墙壁上,然后又坠落在地上。
魏永信也不敢问,上前了两步,直接跪在了大理石地面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为何龙颜震怒。
下一瞬,就听皇帝的怒斥声从头顶上方如连珠炮般传来:
“魏永信,你倒是威风了!”
“你魏永信这道招牌还真是管用啊,谁家与你结亲,那就可以圈地自用,作威作福了!”
“你给孩子挑亲事也不看看对方的人品!这事虽然不是你干的,坏的可是你自己的名声!”
“……”
魏永信听着听着,约莫是明白了个五五六六,皇帝是在说潘家,想来是潘家犯了什么事才惹怒了皇帝。
魏永信抬头飞快地朝前方的皇帝看了一眼。
皇帝正倚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在这种椅子上本该衬得人气势凛然,可是此刻皇帝的面色有些灰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反而显得身形微微伛偻。
內侍连忙给皇帝端了一盅药茶过来,又给他顺气。
皇帝喝了两口药茶,温热的药茶下腹,如同一股暖流注入身体中,他的气息稍稍平复。
那內侍表面上低眉顺眼,心里却在暗暗叹气。
那些外臣也许不知道,他们这些在皇帝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都清楚得很,自打腊月重病了一回后,皇帝的龙体一天不如一天,就没调养过来,这几天江南湿冷,再加上在女色上无节制,皇帝自从上清湖游湖回来后,没两天就又病了,消瘦了一大圈。
魏永信很快就不动声色地又把头低了下去,心潮翻涌。
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火盆,灼热如夏日,没一会儿,他的额角与颈后就热得渗出一层薄汗。
耿海死后,魏永信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对他也有些疏离了,虽然皇帝既没有降他的职,也没夺他的权,但是他与皇帝君臣相交二十几年,这点感觉还是有的。
魏永信不禁想起耿海在世时曾经与他谈起过,说皇帝太过看重岑隐,恐怕多少会影响到他们两人的地位,耿海话里话外都是想和自己结盟……
如今再细细回想耿海说的那些话,魏永信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皇帝确实变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对他们称兄道弟的慕建铭了。
便是潘家仗他的势又怎么样?
他也就是看顾着他的侄女几分罢了,也就这么点小事,犯得着皇帝这样又砸东西又训斥的吗?!
魏永信紧紧地握拳,脖颈间浮现根根青筋,心头似有一条怒龙再叫嚣着:岑隐到江南这才多久,皇帝就开始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这还真是今非昔比了!
魏永信暗暗咬牙,就听皇帝不耐的声音又传来:“你怎么不说话?”
换作从前,魏永信自恃和皇帝亲厚,嘻嘻哈哈地说上一两句就好了,但是现在……
魏永信抬头,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对着皇帝抱拳认错:“皇上说得是,是臣疏忽了。等臣回去一定会去潘家好好地敲打一番,也会好好管束臣的侄女。”
看魏永信态度诚恳,皇帝也心软了,毕竟是君臣相交多年。
他又呷了两口茶,神情间放松了不少,长叹道:“永信啊永信,不是朕要老生常谈,不过是一个妾,你也没必要宠到这个地步吧!”
皇帝也记得潘家这门亲事本来是魏永信嫡女的婚事,可魏永信疼爱柳映霜这个外室女,就非要把这门婚事让给她。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潘家他宠爱私生女远远高于嫡女吗?!
“皇上说得是。”魏永信唯唯应诺,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宠妾灭妻?要说宠妾灭妻,皇帝自己就是头一个,皇后除了徒有皇后的名头,其他还有什么?!皇帝连养在皇后膝下的四皇子也没多看一眼!
皇帝自己后宫三千佳丽,而他也不过是宠爱一个柳蓉,又对他那个小侄女稍稍照应了一番,怎么就连潘家犯的事也得算到他那个小侄女头上了?!魏永信越想心中越是不满,于是头垂得又低了一些。
皇帝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永信,朕也是为你好。”
这要是别人,皇帝才懒得费口舌与他说这些。
“皇上教训的是。”魏永信连忙附和道,一副聆听圣训的样子。
此时,皇帝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揉了揉眉心,打发魏永信道:“朕乏了,你下去吧。”
魏永信便站起身来,正要退下,就听皇帝接着道:“至于潘家老二犯的事,朕会按律处置。”
魏永信的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就释然,恭声应诺:“皇上尽管秉公处置。”
魏永信对着皇帝郑重行礼后,就告退了,心里暗道:连这潘家二房的事都要扯到自家侄女身上简直可笑!哼,大不了就让侄女夫妻俩从潘家分家出来,自己看顾着。
还有……
这时,魏永信走到通往外间的门帘前,小內侍连忙为他打帘。
魏永信不动声色地朝那本摔在地上的折子瞟了一眼,折子上的落款与印章赫然进入眼帘。
端木宪。
好你个端木宪!
他自认与端木宪一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端木宪竟然趁自己不在京里,就这么阴自己。
这个仇,他魏永信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