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也没工夫理论这个,沉声说道:“平北伯说笑了,皇上刚刚让内侍传话,让我去西苑凝翠亭议事。”
说到凝翠亭三个字的时候,李东阳分外不自然。须知当初刘健谢迁尚且在位的时候,他们三个全都因小皇帝长时间泡在西苑而劝谏过,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根本不愿意踏进那个地方。此时此刻,他轻咳一声就快速跳过了这个话题,见徐勋笑着侧身让了他先行,等到出了西华门四下人渐少,而瑞生已是知机地去缠住了那个司礼监文书官,他便低声说道:“平北伯,今次那些新政令,追索积欠之条,还请务必设法,否则天下清贫官员无以存身。”
徐勋闻言一愣,见李东阳面色自然目视前方,如不是刚刚那话做不得假,他几乎得要怀疑此话不是李东阳对自己说的。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然失笑道:“元辅若要劝谏,此前这些政令若不通过内阁,无以明发天下,你何以那时候不设法?”
李东阳面色一滞后,随即才面带苦涩地叹道:“王震泽力争不得,险些和刘公公冲突了起来,而焦芳则是一意站在刘公公这一边,我若是再争,只怕王震泽就存身不能了。况且我的话比起你的话来,只怕皇上未必肯听。”
尽管手长,但内阁要地,徐勋并没有贸贸然伸手,此刻听李东阳说王鏊险些和刘瑾冲突,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元辅请托,我原本应该应下的,但此事不比其他,天下各布政司及州县的府库,再加上盐仓,积欠有多少你应该清楚。刘公公只要说,清理这些能够为国库带来多少钱粮,皇上会是怎么个心意就很明显了。不得不说,刘公公这一手极其高明,恰中圣心。”…。
李东阳也承认这一手极其高明,见徐勋不外乎是说这事情无从设法,他的面色一时极其凝重。然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了没几步,耳边就又传来了徐勋淡淡的声音。
“而且,刘公公这法子固然狠毒,但只要能够加以控制,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元辅刚刚说天底下的官员不少都清贫得很,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料想这样的贪官也很不少。既如此,就把这样的人送到刘公公眼皮子底下让他去杀鸡儆猴。至于其他真正的清官,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能救的,破家总比没命的好。”
李东阳何尝不知道这天底下有各式各样的贪腐官员,然而,纵使他是内阁首辅,也不可能真的下死力去把这些人一个个揪出来,须知一拽一拉就是一条线,他承担不起那个后果。此时徐勋所言,恰是一条狠辣到十分的点子!
清官保命,贪官就让刘瑾杀人!
“可平北伯怎能保证,这些贪官就不能贿赂了刘公公,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元辅说的没错,这时就显出刘公公旁边有人虎视眈眈的好处了。”徐勋侧头对李东阳一笑,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雪白牙齿,“而且,既然抄家的时候同样可以捞到更多好处,何必费神去收那几个不知道多少的贿赂?而且,抄清官所得多,还是抄贪官所得多?”
李东阳一时悚然而惊。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简直奸猾到骨子里去了,他怎么早没看出来?
凝翠亭东面正对着太液池,已经换掉了身上那身累赘衮冕的朱厚照,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临湖的位子上拨弄着那根鱼竿。然而,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运气差,还是鱼儿也畏惧了他的龙威,足足一刻钟那鱼竿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本就没耐性,此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捞起鱼竿往旁边一摔,正要说话的时候,一旁眼尖的刘瑾就开了口。
“皇上,李东阳和徐勋一块来了。”
朱厚照抬头一看,见李东阳面上像挂了霜似的,而徐勋则是满面阳光灿烂的笑容,对比极其强烈,他不禁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道:“看这样子,李东阳和徐勋似乎吵过架了?”
吵架好!恨不得他们俩就此闹翻,他才高兴呢!
刘瑾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这哪能呢,要不是当初徐勋,皇上撵走了刘健谢迁,又怎会单单留下李东阳?”
“那也是因为他比刘健谢迁识趣。”朱厚照却没注意到刘瑾这话里头的乾坤,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李东阳从前教朕也比那两个教得好,这些日子政令下达通畅得多,更何况父皇留给朕三个先生,朕怎么也得留一个下来意思意思。徐勋那是管闲事,李东阳感激他才怪了,上次徐勋难得上他家里去,结果虎着脸出来,听说他一走李东阳就砸了个杯子。”
这种夸张的说法刘瑾也听说过,此刻听朱厚照如此说,又见那两人进来的样子确实像是闹了别扭,他心里不禁异常高兴,面上却在两人行礼之际退开些许,等朱厚照举手示意赐座,他就抢在小皇帝前头笑道:“元辅和平北伯是一路过来的?”
“正好撞上!”李东阳有些生硬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才仿佛自悔失言似的,欠了欠身对朱厚照说道,“不知道皇上召见微臣有何旨意?”…。
“没什么旨意,只是刚刚刘瑾对朕说,如今缉事人等,有东厂、西厂和锦衣卫,四下里又是校尉又是番子,路上行人见之惊惶。他说两厂一卫做事有时候未免没有法度,再加上又没人监管,长此以往未免不像。所以么,他建议朕另设一内行厂,钳制东西厂并锦衣卫,免得百姓怨声载道。朕思来想去,就找你们两个一文一武商量商量。”
此话一出,李东阳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他强忍住反驳的冲动,沉声问道:“皇上垂询此事,仓促之间,臣也没有太好的主意。只是,皇上心中可有人选?”
“人选么……”朱厚照斜睨了徐勋一眼,心中冷不丁想起徐勋从前就在自己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过那么一番话,于是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朕本来是有的,只可惜某人曾经对朕说,家有祖训,不事厂卫,所以朕才问你们两个,否则朕这会儿就该直接下旨了。”
李东阳见朱厚照看徐勋的眼神有异,心中已是明白了过来。虽不知道徐勋为何在很久之前就会推辞掌管厂卫这样的实权差事,可现如今他分外希望由徐勋来分管这要命的新内行厂,因而他立时正色道:“皇上若真有此意,平北伯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咳,咳咳!”
徐勋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随即看也不看李东阳便站起身说道:“皇上,微臣家里既有祖训,实在不能违反……”
“知道了知道了,口口声声就是祖训,朕就不信前几任兴安伯能看得这么远,你给朕坐下!”朱厚照气咻咻地一瞪眼,这才看着李东阳说,“你可看到了,这家伙死活不肯担当。刚刚刘瑾也荐了他呢,你们两个都白费心了。”
刘瑾举荐徐勋,虽有试探的成分,但若是假戏真做,那也没什么可惜的。能够把徐勋手里的军权夺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合算买卖,而这内行厂由他建议而起,只要他愿意,也能随时随地找个由头将其中止。虽不知道李东阳举荐徐勋是不是和他一个意思,但这会儿事情既是不成,他便笑着说道:“平北伯既然不肯,不妨咱们三个暗写一个人名下来,由皇上定夺如何?”
此话一出,看了不少小说话本的朱厚照立时想起了那些古人定计的情景,立时大声叫好。而李东阳眼见刘瑾已经吩咐人送了笔墨上来,忍不住斜睨一眼徐勋,见人依旧镇定自若,他不由得暗恼这小子关键时刻反倒撂挑子,等接过纸笔,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记得的仅有几个武官,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来。
不管如何,不能让徐勋真的撒手不管!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李东阳只一沉吟就提起笔来在纸上奋笔疾书了几个字,复又用手遮了,而刘瑾则是写得大大方方,他凑过去一眼就看清了。反倒是徐勋一直没动笔,见其他两人都写完了,他才拾起笔来随手写了几个字。此时此刻,朱厚照立时催促道:“既然都写了,赶紧拿出来给朕瞧!”
随着三张纸同时呈递到了御前,朱厚照逐一看下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古怪。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刘瑾徐勋和李东阳,突然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三个莫非是商量好的?”
徐勋心中一动,见刘瑾脸上错愕一扫而过,随即笑看着自己,反倒是李东阳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这话可说差了,臣和元辅一路过来,又不知道皇上会垂询何事,哪里有本事及早做好准备?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英雄所见略同,大伙既然都写了这人的名字,足可见此人能够胜任。”
朱厚照也就是诈一诈,见徐勋如此解释,他方才意兴阑珊地一摆手道:“行了,就你大道理多……瑞生,去召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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