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愿意到这个苦地方来,还是因为李增对他说过此地不用受上司挟制,出息也不少,哪曾打听过这个。此时此刻,他见徐勋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一时只觉得后背心冷汗渗渗,突然灵机一动,立时手一指旁边一个老军。
“回禀平北伯,徐总旗是这黑山营呆的时间最长的人,这古今渊源他都知晓。”
见陈副千户竟然把自己拉上去顶缸,那个头发胡子都已经霜白一片的总旗愣了一愣,随即便声音艰涩地说道:“回禀平北伯,宣德八年,因为当年的黑山嘴哨马营被泛滥的黄河淹了,因而就在附近另外择高地建营。正统十三年,宁夏久雨,河决汉唐坝,黑山营及沿边汝箕等口关墙墩台,大多被毁,整修之后又较原来之地南移。成化十五年,因虑大河封冻虏寇进袭,因而又从黑山营往东南建边墙直至花马池……”
徐勋见陈副千户那样子,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然而,发现这老总旗竟是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见证了这黑山营几度变迁,他不由得渐渐为之动容。末了,他正要开口问话,那陈副千户立时又抢着答道:“平北伯,徐总旗是咱们黑山营中的秀才,虽说厮杀上头不行,可总兵府文书或是朝廷旨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是个人才。”
这一句评价陈副千户只觉得不过是徐勋随口赞一句,但深知徐勋性子的陈雄却知道,这位平北伯确实是动了用人之心。毕竟,大多数军户都只敷衍面前这一趟差事就算完,谁会没事情尽去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因而,当徐勋等不及,又吩咐那陈副千户带路往仓场那边去时,他就对身边一个亲兵吩咐道:“去探探刚刚那个总旗的履历和底细。”
黑山营的仓场在整个黑山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既然能通大车,自然能够骑马行走。然而,当徐勋远远看见那平坦的晒场,以及一间间仓房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小校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了他们这一行人,立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陈爷,聂大使他……聂大使他在房里悬梁自尽了!”
闻听此言,徐勋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仇钺。见这位宁夏游击将军倏忽间面色大变,立时便拿眼睛去看陈副千户,他当即心中敞亮,一抖缰绳就飞快疾驰了出去。到了一间几个军士张头探脑的仓房门口,他利落地一跃下马,随即大步走了进去。果然,就在靠北的角落处,一根绳子从屋顶的木梁上挂了下来,上头赫然吊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老聂,老聂!”
陈副千户这才跟着冲了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了两句,他便突然回身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快把聂大使放下来!”
“全都不许动!”
徐勋突然开口喝了一声,旋即才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陈副千户,又瞥了一眼仇钺,沉声吩咐道:“立时清点存粮,封存所有账簿,然后按照军籍粮册查核黑山营上下的每一个军户。另外……”
稍稍一顿,他便指着陈副千户厉声喝道:“将此人拿下!”
陈副千户万万没想到徐勋竟然连吊在那儿死相可怖的聂大使都不放下来,便下达了这样一连串命令,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件竟是拿下自己。当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上来一把扭住了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大声辩解道:“平北伯,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情,这仓场素来是聂大使经管……”
“堵上他的嘴!”这一声令下后,见一个亲卫不知道从哪儿寻出了一团破布,径直塞到了陈副千户嘴中,徐勋方才环视了一眼那几个瞠目结舌的黑山营军士,一字一句地问道,“聂大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谁敢说实话,赏银百两,擢升一级。若是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此前聂大使死得蹊跷,就你们几个最先发现,这黑山营乃是军营,我也不用报朝廷,直接便以谋杀聂大使这个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尔等全数斩首示众!”
徐勋突然雷霆万钧地拿下了陈副千户,紧跟着便丢下了这样的厚赏严罚,后头的江彬只觉得目弛神摇,这才稍稍体会到,为何这么一个还不到自己年纪一半的少年人,竟然能在京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而心情更激荡的则是莫峰,虽则昨晚上就和韦胜打赌,道是黑山营多年积弊必然盖不过去,可亲眼看到这番变化,他仍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但是,相比这两个,仇钺方才是最最震惊的人。钦差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只是小说戏文上瞎掰的,朝廷每年派出去清点粮储巡视备边的官员少说也有一二十,顶多将贪赃枉法之辈一个个参奏上去听候圣裁,几乎没有当场杀人的。就算这是军营,须知眼下并未打仗,倘若朝中鼓噪起来,那纵使徐勋深受宠信,也是脱不了的麻烦。
见几个军士全都吓傻了似的不说话,徐勋便沉着脸说道:“我耐心有限,再给你们十息时间,若是十息过后无人肯吐实言,那便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后头自有亲信小校朗声念道:“一,二,三……”
当那数字念到七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军士扛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前,跪下来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叫道:“平北伯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必然是陈爷听说您突然驾临,惊慌失措,吩咐人杀了聂爷灭口,充作上吊自尽!他们平日里就是一伙的,也不知道盗了多少军粮出去中饱私囊,就是被服等等军需也都克扣许多……”…。
他这么一出首,立时有另外两个军士也是一样连连磕头,赌咒发誓地说自己和此事无关,必是那两个陈副千户的亲信干的,顷刻之间,矛头便集中在了剩下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军士上头。眼见徐勋那利眼看了过来,两人一下子瘫软在地,随即便双双磕头求饶了起来。
“平北伯饶命,都是陈爷叫咱们做的……”
“这黑山营的粮仓从来就没满过,都是卖给了本地的米店,然后换一批陈粮入仓。而且镇远关空额太多,所以粮食可以克扣一多半……”
听着这些争先恐后的辩解和出首,徐勋冷冷看着嘴里塞着破布面色惨白的陈副千户,突然解开今日行前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把天子剑,郑重其事地解下佩剑交给随行小校,又将天子剑配在了腰间,良久才吩咐道:“把黑山营上下的军士全都集合到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刚刚在营门处列队迎接徐勋的时候,上上下下的军士不过畏惧其钦差身份,可此时此刻齐集粮仓门口,眼看自家副千户大人竟是被捆得粽子一般丢在地上,旁边则是跪着五个垂头丧气的军士,哪怕聂大使悬梁自尽的消息早已经如同旋风似的传遍全营,可他们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惊悸。
“我徐勋奉皇上之命巡视诸边,原本并不检视粮储,之所以到黑山营来查看仓场,却是因为这里是镇远关最大的保障,要是这儿出了问题,前头的镇远关一旦断粮,战时便是最大的乱子。没想到,我今天来还没看到仓场中的一粒粮食,就先见识了一场命案!”
见一众军士噤若寒蝉,他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更荒谬的是,这命案竟是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黑吃黑,生怕我这一来,仓场弊案事发,一个杀了另一个再伪造成自杀,打算把罪责都让另一个顶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以为我徐勋眼睛瞎了不成?”
他这突然一喝,见不少人都是缩头缩脑,只有少数人露出了解气的表情,他便没有再开腔。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两三个小校快步奔了过来,到了近前单膝跪下行了军礼道:“大人,存粮已经大略过秤,总共是九十七石,而且……”
他突然双手平伸高举过头道:“全都是这样一捏就碎的货色。”
徐勋看着那一捧根本看不出本色的糙米,又斜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满脸惊恐的陈千户一眼,突然用右手拔出了那把天子剑来。众目睽睽之下,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陈千户跟前,见其拼命摇头,仿佛要辩解什么,他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掏出了那团堵嘴的破布。
“平北伯饶命,卑职只是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陈副千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徐勋眼神中的杀机,越发觉得心中惊悸,慌忙改口又说道,“这些亏空卑职愿意照原样陪,真的,卑职的妹婿便是宁夏镇守太监李公公,他可以为卑职担保……”
然而,还不等这话说完,他就只见徐勋突然仗剑一挺,紧跟着就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看见那露在外头的半截宝剑,还有胸口迅速晕染出来的一片血色,他不由得呆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三个字。
“为什么?”
徐勋却根本没有回答他这话的意思,而是沉声吩咐道:“来人,将黑山营副千户陈展及凶犯二人枭首示众,以总旗徐令明即日起署理副千户!”
要不是杀人容易,砍头却是个技术活,他眼下就直接把这狗东西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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