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消息灵通,自然早早就知道了今日是张永和苗逵回来的事。因而,一早听说徐勋带人出了城,他并没有任何意外。毕竟,早从当年西苑练兵府军前卫开始,徐勋和张永便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然而,当得知魏彬罗祥马永成竟然也出城去迎,他便不得不重视了起来。等到下头禀告这三人在福庆楼宴请张永苗逵,还捎带上了一个徐勋,甚至谷大用在去过徐府之后,拉上了正好去那儿报喜的瑞生径直去了福庆楼,他终于坐不住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宫里宫外素来人人都得给十分面子的他,却被人死死拦在了楼下,别说面子上下不来,就是这心里,刘瑾也窝着一团炽烈的火。当他借着一阵笑声发泄了心头怒火之后,听得上头原本正笑语不断的众人突然没了动静,他方才看着那两个健壮的火者,阴恻恻地冷笑道:“怎么,伱们两个还要拦着咱家?”
但凡是在宫中执役的,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刘瑾的厉害和手段,原本给那两个火者十个胆子也不敢去阻拦刘瑾。然而,别说魏彬下了死命令,倘若刘瑾来一定要把人拖延住了,就是刚刚知道瑞生还把小皇帝给带来了,这会儿两人听着这明显的恐吓,却还是硬着头皮拦在了那儿,其中一个更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公公,上头诸位贵人们都多喝了一些酒,您若就这么上去,恐怕让您看到大伙的失态,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不一会儿就肯定有人下来迎……”
听到这拖延之词,刘瑾顿时笑容尽去,突然扬手便是重重一个巴掌甩了过去。眼看这年轻火者硬生生挨了自己这一巴掌,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却愣是稳住了身子不曾倒下,也不曾退让。他顿时心中更生恼意。
“若是再不让开,休怪咱家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上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声。然而,在刘瑾听来。和自己刚刚到了楼下时那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不同,这熟悉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戏谑:“老刘伱是吃炮仗了,怎么脾气这么大?他们挡着伱是真心没办法,要知道咱们刚刚每个人都少说喝了十几杯,虽则灌了些醒酒汤进去,可这酣然醉态要是被伱瞧去了,日后可不是笑话?”
随着这声音。徐勋笑容可掬地缓步下了楼来,斜睨了一眼那左脸颊上一个清清楚楚巴掌印的年轻火者,他便收回了目光道:“大伙儿今天都是一个个机缘巧合凑在了一块,伱一来,原本大伙是欢迎还来不及,可伱也忒心急了些。伱们两个也是的,就是老魏吩咐过伱们挡驾闲人,可刘公公又不是外人。要解释也得解释得清楚一些……”
见往日从不饶舌的徐勋竟是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堆话,刘瑾心中越发狐疑,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好些念头——其中。众人在楼上结盟合谋对付他,甚至还写下了什么盟书这种最烂俗却也是最可能的戏码,亦或是藏了什么要紧人物,或者甚至于丘聚偷偷回来了,这都是他怀疑的。于是,他不等徐勋说完就嘿然笑道:“徐老弟这是什么话,想当初俺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说醉酒,就是扒了裤子挨打的窘迫样子也都瞧见过,如今一个个都抖了起来。倒是突然矫情了?俺还真不信了,非得瞧瞧上头怎个情形!”
眼见刘瑾以这年纪少见的敏捷三两步窜上楼去,徐勋一手拦住了那两个大惊失色的年轻火者,因笑道:“今儿个伱们两个都尽心竭力了,不要再去撩拨刘公公,否则到时候就是魏公公也护不住伱们。还有伱。这脸上的巴掌印子赶紧拿冷水去敷一敷,若是耳朵感觉不舒服便尽早找个大夫瞧一瞧。”…。
说到这里,徐勋如同变戏法似的,手中出现了两枚银钱,随手一抛朝两人丢了过去。见他们慌忙都接住了,他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楼上闷得慌,我去外头吹吹风。”
至于那两个年轻火者欣喜于突然得到打赏,又对他温和的提醒感激涕零,但与此同时更疑惑他为什么竟抛下刘瑾去外头吹风,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施施然跨出门到了外头,见福庆楼门前那条宽敞的阜成门大街上,赫然正有一队军马厅在那儿,为首的钱宁一面呵斥四下里的军士,一面东张西望,正好和刚出来的他目光交击了一个正着。
果然钱宁也来了!
钱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通徐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了酒楼来。如今他的内厂是刘瑾最得力的探子,因而今日给刘瑾通风报信之后,尽管刘瑾立时让他带队往这儿来,但他权衡再三之后还是答应了,只在外头守着不曾进去。此时此刻见徐勋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只觉得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惊惧,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硬着头皮上了前。
“大人……”
“是老刘让伱跟着的?”徐勋随口问了一句,却并没有期待钱宁的回答,而是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道,“唉,刚刚老谷特意跑来送信,贺我高升,结果被人狠狠灌了几杯酒,尤其是皇上,那真是下手狠,险些没把我灌趴下。”
尽管徐勋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但钱宁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哪里会漏过那个关键的词?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收缩,随即便期期艾艾地说道:“皇上……皇上竟然也在?”
“可不是么?”徐勋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皇上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东西,乔装打扮跟着瑞生到我府上去报喜,甚至连老谷都没认出他来。要不是后来上楼露出破绽,大伙儿还得被他蒙混过去。今儿个皇上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块,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多喝了几杯,结果喝着醒酒汤时却呛着了,一个喷嚏喷得大伙齐齐遭殃,偏生这种时候,老刘竟是闯了进来,下头人一阻拦,他还生气了……哎。到了楼上他就会知道,自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见钱宁呆若木鸡,徐勋再没多话,背着手施施然在这条一时被封堵大半的街道上走了两步。目光就落在了西四牌楼那根素来悬挂人头的旗杆上。
夏天来了,距离秋后大刑杀人的时候,似乎也不那么远了。
当刘瑾三步并两步最终登楼之后,看到的自然是那一张张他此前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尽管众人无不是脸色酡红醉意醺然的样子,但他哪里会轻信今日便是喝酒接风亦或是庆贺徐勋高升这么简单,因而环视了众人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喝酒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必避着俺。还让人拦着俺不让上来?”
此话一出,他原本以为总会有人站出来接话茬亦或是打圆场,谁知道一个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古怪,尤其是罗祥魏彬和马永成三个人,那面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密谋被人当场撞破的尴尬或惶恐,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
感觉到不对劲的他眉头一皱,这才发现一应人等中有两个人是正好背对着自个儿的。其中一个他能认出是瑞生,而另一个虽是身穿小火者的衣裳。但既然能够在今日这种要紧关头位列席中,自然不是寻常人物。然而,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又看。那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终于让他渐渐色变,到最后竟有些声音艰涩地开口问了一句。…。
“皇……皇上?”
“没错,是朕!”朱厚照这才恼火地扭过头来,见刘瑾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他便气咻咻地说,“今天正好人来得齐全,朕一时高兴就和他们多喝了几杯,伱来就来了,摆什么狗屁架子,在下头又是冷言冷语。又是挥巴掌打人的?”
他怎么知道今天瑞生竟然把朱厚照都拐出来了!他派在御前那几个眼线,眼睛都瞎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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