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黑丝绒般点着几点星星,夏大壮只觉得待在屋里有些燥热,他一个人摸索着出了屋门蹲到墙根子底下吹吹冷风,手里卷起一片微微发枯发脆的树叶儿放在唇边幽幽吹奏。
一缕飘飘渺渺的乐声清幽响起,冷月冷风,吹的院内桂花树萧瑟作响,他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只管木木然的吹着,眼里似有晶莹的东西闪过。
夏花站在屋门之外,静静的看着他,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却是冷风肆虐,她不由的觉得身上有些冷,苏九娘已体贴的给她拿来了一件她亲手缝制的狐皮大氅,苏九娘看了大壮一眼,甚是忧虑的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夏花柔声道:“花儿,你劝着点大壮,我瞧他一直不大舒心,我怕他因为眼睛看不见一直焦虑难安,小尘说这于他病情无益啊。”
夏花点了点头:“娘,花儿都知道了,花儿会劝着他的,屋外冷,你进去吧。”
苏九娘满是悲悯的又瞧了一眼夏大壮,听他吹出凄怆之乐,不由的眼圈儿一红,揉了揉眼,她回了屋。
夏花也不说话,只侧耳细细倾听夏大壮所奏之曲,却是卓文君所著的一曲《白头吟》。
夏花不由低吟出声:“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娘,你的一……一心人是谁?”夏大壮吹奏一曲完毕,眸朝前方虚空的望了望,停下的口中乐曲,那一枝微枯的叶子随风而落。
夏花走到他身边俯身拍了拍夏大壮肩膀,柔声道:“娘的大壮长大了。”
夏大壮垂着头,喃喃道:“娘不……不肯回答大……大壮的话么?”
“大壮,不管娘的一心人是谁,大壮你永远都是娘的儿子。”
“可是娘,我怕,我很……很怕,我怕有一……一天娘得了一……一心人,便不会再……再把大壮放在心中了。”顿一顿,他伸手摸索着夏花,一下握住她的手儿又道,“娘,其实你并……并不比大壮大多……多少,大壮长大了,娘……娘也长大了,娘长大了就要……要嫁人了,娘嫁……嫁了人就会有自己的孩……孩子,到时大壮就是多……多余的,是不是?”
“大壮,终有一日你也会寻到一个适合你的女子,到那时你娶妻生子,娘就要做奶奶了。”
“不,大壮不要,大壮只……只要一辈子守着娘,做娘……娘的儿子。”
“可是娘要的不仅仅是有儿子,娘还想抱一抱大壮的孩子,娘想在年轻的时候就能做奶奶。”
夏大壮握住夏花的手儿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沮丧的点了点头:“只要……要娘高兴,大壮做……做什么都愿意,大壮只……只为娘而活。”
“不,大壮,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你的人生不仅仅是为了娘,你还该为了你自己而活。”夏花心底也说不个什么滋味,看着夏大壮哀怜而失落的模样,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心疼。
“娘,大壮又……又傻又瞎,哪里还……还配有自……自己的人生?”
“大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哪怕是个傻子瞎子,更何况大壮你只是暂时看不见罢了,你何必这样悲观?”
“大壮不……不怕傻,不……不怕看不见,大壮只……只怕有朝一日娘……娘会离开大……大壮。”
“不会的,娘早就说过,你是娘的儿子,一个当娘的是不会舍弃自己儿子的。”
“可是那……那个人不……不喜欢大壮。”
“大壮说的是哪个人?”
“就是那……那个鬼,大壮知……知道他讨……讨厌大壮。”
夏花笑了笑:“大壮,你尽可放心,娘会护着你。”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一摸夏大壮的头,叹道,“大壮,屋外冷,你该进屋了。”
“嗯,大壮什……什么都听娘的。”夏大壮起了身,任由夏花牵着进了屋。
一进屋门,就见卿如尘和郭魃一对一托着腮,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满脸气忿之色,二人一见到夏大壮,都是一脸的鄙薄,卿如尘阴三阳四的讥讽一句:“哟!大壮,你还知道进屋来啊?怎么着,装可怜装不下去了?”
“好了,卿卿,天色已晚,你带大壮回屋睡觉去吧。”夏花白了一眼卿如尘,又对着夏大壮道,“大壮,乖,跟卿卿回屋息着去。”
“娘?大壮还……还有话跟……跟娘说。”夏大壮摇了摇夏花的手。
卿如尘走上前一把打开夏大壮紧握夏花的手,转而拿拂尘塞到他手里没好气道:“瞎子,跟我回房罢。”
“大壮,这么晚了,姐姐已经很累了,你该体贴着些姐姐。”郭魃颇是不满的瞟了一眼夏大壮,又小声嘀咕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栓儿都不如,整天就会给姐姐找麻烦,真真讨嫌的很。”
“大壮,娘明儿不走,有话可以明日和娘说。”夏花温声安慰一句,又对着卿如尘道,“卿卿,以后我不希望从你口里听到傻子,瞎子。”
卿如尘嘻嘻一笑:“遵命,小花朵,以后我就叫他壮壮,够亲热了罢!”
夏花轻嗤一声:“你以真心待大壮就好,毕竟我们现在成了一家人不是?”
郭魃漆黑的眼珠360度的转了一轮,捂着小嘴儿笑问道:“姐姐,那你有没有把阿魃当个家人呢?”
夏花点头微笑道:“自然。”
郭魃两眼一放光,满脸喜色,小小的身子从板凳上跳了下来,走到夏花身边抬头看着夏花诚挚的笑道:“姐姐你可真好。”
卿如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刚刚也不知是谁在这里抱怨小花朵心长偏了,什么事都想着夏大壮,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带的玩意儿也全是大壮喜欢的。”
郭魃仰首挺胸理直气壮的回嘴儿道:“那是因为我在乎姐姐才会抱怨啊,若不在乎,你就是请我抱怨我还懒的抱怨哩。”
卿如尘气恼的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小怪物一直除不掉终是个祸害,他这几日抽空回了一趟长生天,打探良久也没探到这小怪物的来历,怕是只有师父知道,偏生师父成了个活死人,他一句话也问不起来。
一个人能将自己的身份隐秘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明这人的身份绝对有鬼,而且还是见不得光的鬼。
他不再理他,冷哼一声,就拿拂尘要牵夏大壮回屋,夏大壮哪里肯让他牵,早撒了手自个摸索着要回屋去,最后还是夏花不嫌烦神,扶着大壮进了屋。
卿如尘虽和夏大壮同处一室,却是一个睡床,一个睡软榻,夏花的意思是想让卿如尘照看着一点大壮,毕竟,他刚做了瞎子,起夜什么的不方便,有人照顾着才行。
卿如尘虽然一直不情不愿,嘴巴上对夏大壮也多有讥讽,只是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在行动上对夏大壮照顾的还是极为妥当的。
一时间,厅堂内恢复一片寂静,郭魃洗漱完毕就乖乖儿的上床睡了觉,夏花照常修行夜跑,一日也不曾耽搁。
刚跑至半山腰处,耳内忽然传一阵刺耳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喧闹的嘈杂,夏花微有惊愕,转头站在高处眺目望去,只见秦家的方向有腾腾烟雾升起,刹时间就是火光冲天,因离的远了些,她瞧不清那内院的躁乱。
脚步转了一个方向,她往秦家的方向奔去,只见秦家混乱无比,人声鼎沸,哭喊声,尖叫声不断。
“呜呜……”一个稚嫩的幼童的声音从火海里细细传来,夏花一听便知是秦十一。
又一阵厉喝传来:“来人啦!二爷被火烧昏了头脑,赶紧把他带下去。”
“我看谁敢?”秦岭的声音在此刻带着少有的威慑之力,“十一还在屋里,我一定要去救他。”
“冬福,你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怎能因小失大,这火势这么大,十一早就烧死了。”贾琴冷酷的声音传来。
“娘,十一不会死的,我也要进去救十一。”秦越满脸黑灰,从一个仆人手里抢过一桶水不由分说就冲进了火场。
秦岭愤怒的瞪了一眼贾琴,不愿再搭理她,将身上的棉袄拿到水缸里浸湿,披在头上就要冲进炎场。
“二爷,二爷不能啊!”有小厮奋力拦着,被秦岭一脚踹到地上。
这小厮正是近日刚到秦岭家不久的周阿驹,他眼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既有恨又有不忍,还有些许犹豫和愧疚,他倒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火海,脸色却是更加复杂。
贾琴大恸,急声戾色的吃喝一声:“丁三,你死啦,还不赶紧把二爷带回来。”
“夫人……”丁三脸色灰败,头发已被烧的有些焦。
“蠢货,快去啊——”贾琴一见秦岭已然要没入火场,一双眼已急的痛红,狗剩和十一死不死的她压根不在意,可冬福不能死,冬福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后半身生的依靠。
“还死在这儿做什么,没听到姐姐的话么?”秦家三姨太拿着葱管般的指甲愤怒而轻蔑的指向丁三。
丁三一咬牙,转身就冲到秦岭身后,嘴里咕噜了一句:“二爷,对不起了!”
他抬手就欲砍向秦岭的后颈,预备将他打昏拖出来,秦岭却忽然的转头瞪了他一眼:“丁三,让开!”
“二爷——”丁三面露难色。
在丁三犹豫的瞬间,秦岭的身影已跃入了火海之中,丁三急痛的大叫一声:“二爷——”也跟着没入火海。
贾琴凄厉的大叫一声:“冬福啊——”
其他几个姨娘故作害怕急痛之色,也跟着嚎了两声,只是心里却偷着乐了乐,特别是四姨太,心里只想着待秦岭一死,这个家当家作主就是秦忠了,想到这,她心里不由的恶毒诅咒起来。
屋内烟雾迷漫,火光冲天,秦岭刚走了几步就一脚踢到了一个软物,低头一看却是秦越被烟熏的昏倒在那里。
他赶紧扶起秦越,正要将秦越救出火场,转头一看却是丁三跟来,他沉声一喝:“丁三,带四弟走,我要去找十一。”
“二爷,十一少爷怕是已经死了,你何苦……”丁三被烟熏的眼泪横流,黑乎乎的脸上被泪水染出两道沟出来。
“哪怕是个尸体我也要把十一带出来!”秦岭的眼光无比坚定,他死就死了,他压根不在乎,可是十一还是个孩子,不由不多,他将秦越放到丁三身上,冷喝道,“快走——”
丁三无法,只得带着秦越先退出火海,屋外尖叫声不断,贾琴大声急呼:“快,快救二爷!”
小厮们慌乱的提水灭火,忽然“轰”的一声,屋子的房梁蓦然倒下,贾琴一个身子不稳差一点晕厥过去,四姨娘嘴边不由的扯出一个阴暗而得意的笑来。
“十一!”秦岭被烟熏火灼的声音撕哑而破裂,虽然他拿湿袍子披在身上,那身上也有好几处着了火,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唯有火光冲天,一路跌跌撞撞,他扯着嗓子喊着,“十一!”
脚下不小心又踢倒一具身体,低头一看,却是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十一的乳娘,他的心顿时一落,面色被火灼的通红,额前落下来的发已微微卷曲而起,发出一阵难闻的焦糊之味。
“十一——”他厉声急呼,几乎要丧失了所有希望。
“呜呜……二哥……二哥!”一个嘶哑的哭泣的童声微微传来,他心头顿燃希望,十一没死,他还有没死,他这个做二哥的答应了保护好十一弟,他一定要做到。
“十一别怕,二哥来救你!”他磕绊的循声找去。
“秦岭,你别过来!”夏花娇喝一声。
秦岭顿时蒙住,他好像听到小花的声音了,怎么可能,小花怎么可能这会子跑到火海里来,可是他明明听见了,他更加激动,心中又痛又焦,急呼道:“小花,是你么?”
“秦岭,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撤!”夏花抱着秦十一,已跃过了被火烧的正旺的门槛。
“小花,果然是你?”秦岭几乎要激动的难以自持了,可是生死关头,他不能有一点点的闪失,不仅十一,还有小花,他绝不能让他们死在火海里。
他赶紧将身上的还微湿的袍子披到夏花身上,拿自己的身子遮挡住夏花,又道:“小花,快走!”
“呜呜……二哥,姐姐……”秦十一又哼哭了两声。
夏花哪里还能等着让秦岭来护他,她一手抱着秦十一,一手一把揪住秦岭腰间的腰带,以一种秦岭看不清的诡异身姿向火势小的地方躲着。
仿佛是瞬间,又仿佛是一百年之久。
秦岭的脑袋被火熏火燎的昏沉,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如何被夏花带着冲出火海的,他只知道他与小花共历了一场生死,这一世,能共历这一场生死,他觉得就算此刻就死了,也再无遗憾。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夏花的身影,他甚至觉得那是不是一场梦,抬眸间就看到贾琴两眼红肿的喊了一声:“冬福,你可醒过来了,你把娘都吓死了,你若有个好歹,娘就要随着你一起去了啊……”
“小……”他想问一下小花怎么样了,可是就在小花刚刚救他的瞬间,他已然明白这个小花已非从前的小花了,他与她从小一处长到大,对她知根知底,更知道小花命格奇诡,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小花已换了一个灵魂。
如今,他虽还有疑惑,也知道物是人非的道理,不过不管小花是不是过去的她,她既然选择悄然离开,就必然不想让旁人知道是她救了他和十一。
他从来也不能为她做什么,所做的也只是不给她徒添麻烦罢了。
他动了动唇,转口问道:“十一怎么样?”
贾琴脸上不大好看,只冷声道:“十一没事,就是受了点皮外伤,这会子已经睡着了。”顿一下,心里终是有不甘和埋怨,“冬福,你是什么人,十一又是什么人,你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的去救十一,他不过是个庶子,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你何时变得这样不分轻重了。”
“母亲,我累了,你先出去。”秦岭冷冷说了一声,将头扭到枕头的另一侧,不愿再多看一眼贾琴。
“冬福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娘,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你也要顾着我秦家,你知不知道若你有个什么,娘也不能……”贾琴坐在床沿边上,拿手帕拭泪。
秦岭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眼带着一种绝望的空洞和冷漠,他低低的喝了一声:“出去!”
贾琴身子微微一抖,却不敢再看秦岭的眼睛,他这样的眼神叫她有些害怕。
……
夏花救了秦十一和秦岭,便从秦家后院悄然离开,那间被燃烧的屋子已轰然倒塌,独留下一堆被烧的乌黑残垣断壁。
冬日的夜风打在脸上格外的冷,她脸上却是通红,刚跑的一身是汗又冲入火海救人,正是热的浑身都是大汗,经风一吹,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冷冽。
忽然,她听到暗处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极微弱,可她却听得极清晰:“小花,为何偏偏是你救了他?”
夏花倏地一震,脸上却没有任何异色,这声音是失踪的念弟的,念弟根本不知道她听力惊人,她既然不肯出来见她必是有什么不得已之事,况且听念弟这一声叹,那个他,想必就是秦岭了。
她将身子隐在黑暗之中的一颗大树之后,侧耳细听过去。
又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念弟,想必这就是天意罢,天意不肯绝了秦二爷的命,你也不必执着了。”
“他一日不死,姐姐的大仇就一日不得报。”
“可是他也救过你不是?”
“他哪里是真心救我,不过是想哄着小花开心罢了。”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终归是救了你脱离了苦海。”
“若当初知道是他害死了姐姐,我打死也不要他救。”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罢了,他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做不得主得,你不如放下心中仇恨,我们一起重新寻一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好不好?”男人顿了一顿,又低低道,“况且你已经杀了佟无邪,也算为盼弟姐姐报了仇了。”
“阿驹,不管结果如何,今日之事我还是要谢谢你,你为了我到秦家做小厮,与我理应外合放了这把烧了秦岭的屋子,不想终是功亏一篑了。”念弟满脸失望之色,又摆摆手道,“阿驹,你先回去吧,省得被人瞧出了端倪。”
“念弟,我不想回去,我们不如远走高飞吧!”周阿驹满眼的期待,手紧紧的在包袱的带子上捏了捏,低低道,“念弟,我连盘缠都准备好了。”
“阿驹,只要秦岭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会罢休,更不会跟你远走高飞。”念弟声音很是坚定。
周阿驹垂下了头,他和念弟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秦岭在他们点火的时候出了屋子,而秦十一却跑了进去,他并不想害了秦十一,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十一被烧死,不想秦岭又折了回来拼死要救秦十一,他以为这下秦岭必死无疑了,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夏花。
当然,秦府里没有人知道是夏花救了秦十一和秦岭,唯有一直躲在离秦家后院不远处的一处小山坡上的念弟瞧的分明,她亲眼见到夏花一手抱着秦十一,一手拉着秦岭从秦家大院的院子后门冲了出来,当时她的心情简直是无法形容,再想看时,夏花的身影却在黑暗之中消失无踪。
念弟望着周阿驹满眼满脸由期待到失落,由失落到痛心,她叹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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