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感到会失去自己的危险,但也常常觉得自己的孤立无援。多年来与他走得比较近的或可依赖的,就只有师兄杜月骞,但这家伙正在渐渐地堕落,这段时间在上海和南京演戏之余,除了赌博就是和妓女与姨太太们厮混,不仅不能给他拿主意,还搞得他心绪不安、焦头烂额。他既是喜登社的班主,又要挑头牌,还有各种应酬与周旋,忙都忙不过来,跟师哥沟通的机会就愈发地少了。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作出抉择、筹划!
无论怎么说,在真实的生活里,他的角色还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尽管装满戏文的脑袋试图在一种飘忽的轮廓里画出一条界线,但他仍无法强制着向他袭来的情感。阮小姐的形象,使他陷入了晕眩的、被囚禁的状态,他感到胸腔里在膨胀,心在无可挽救地向深渊坠落。他对自己精神的孤独发出哀叹,在躁动的夜晚他变得忧伤而不能自制。他企图用剩下的时间来放松感官和静心养神,但整晚失眠!充满古典和神秘的爱情气息在周身弥漫,他像一个信徒,仿佛在身体里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宗教。他虔诚地折腾了两个晚上,终于迷了路。
他试着给阮小姐写回信。
他决心当个传统道德的叛逆者,他想,他要勇敢地为自己活着,而不应怯弱地遵照社会的定见和习俗来塑造自己!
时下的社会风气虽较为开放,但传统观念仍旧根深蒂固,人们对伶界仍存有偏见,一个戏子和一个富家千金、大家闺秀是难以来往的,可谓门户悬殊、良贱分明。他抛开顾虑,摆脱约束,在信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世和情感,几乎向她倾吐了一切,包括内心所受的一种无端的忧伤与折磨。最后,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愿意成为你永久的朋友。愿付出我所能付出的……愿冲出羁绊我们友情的世俗和樊篱。”
于是,他们终于单独会面了。
接下来的时日,他们频繁的见面和接触。
幽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个吻将最终改变一切,双方肌肤的接触和摩挲势必不可逆转地加速了他们交往的进程……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总要约好了地点,然后各自乘车(多为马车),分道到达目的地,譬如幽闭的公园、古苑或事先预定的秦淮河、莫愁湖水上游船,或去郊外。总之,要避免让熟人撞到,尽力不着痕迹。
除他们二人之外,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万十四姑。
万十四姑是他俩的中间人,负责传递讯息,不仅忠心,而且细心,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贴心人儿。十四姑每次都会布置周到,为了遂了他们的心愿,连阮母都瞒过了,半点风声都不曾走漏。遇到特殊情况,她还充当望风的角色,可谓兢兢业业、毫不马虎。这也是阮小姐为什么一向对十四姑,比对自己母亲还要亲近的缘故。十四姑侍候小姐打小到大,处处都怕她磕着碰着,即使喝杯热茶都要捧着杯儿摸摸咂咂,等温了、不烫手了才让她咽下。一旦小姐受了什么伤害,十四姑可是比谁都心疼,哄着、护着,恨不能自己顶替小姐受罪才好!说实在的,没有这样一个贴心的老妈子,他们的活动都难展开。
因此,月仙不胜感激十四姑,每次她想方设法、冒着风险给他送来讯息时,他都会塞给她一些报酬。但万十四姑还就是不接这茬儿,总是摆手拒绝:
“不要不要!夏老板,我家小姐在等着您呢,赶紧吧,旁人瞧见了可不好哇!”压低了声腔,细微而郑重,小脚溜溜一转,眨眼就消失在了拐角。
他们极其谨小慎微,流转于城中各隐秘之地、郊外的田间野林,奔波于十里秦淮、僻静的湖湾、园林,怀着狂跳的心进入了一个鲜美的新世界。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奇妙,简直给人以恍惚如梦之感,朝气、温暖、干渴、热烈、温情、甜蜜、紧张、刺激,他们体验到了从一开始就不曾预料的新感觉,仿佛生活正发出嘭嘭的欢响。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一切都在暗流涌动、奔腾不息。每一次相会,都会充实和修正他先前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那种奇妙的感觉,仿若花朵儿撒在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胸口、她的四肢,迎息闻得的都是扑鼻的香气。她梦中都露出迷醉的笑颜。
书包 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浮世欢 第八回(3)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展,尽管表现得小心翼翼,但这似乎也正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必须加以蒙蔽的世界。虽然阳光只在某一刻为他们照耀,但为了能在那束阳光里温暖一会儿,他们也要冒险攫取。
出于相会的目的地总是难以确定,他们有时候会扑空甚至有走丢的危险,因此,不久之后月仙在繁闹的中山大道附近租了一个小套间,相距他下榻的处所和阮家都不甚远。
小套间在一栋清末仿欧式的建筑里,主人是一对长期闲居于国内的苏格兰夫妇。到这里来得经过半个花园、越过一块草坪,小套间的正墙面覆满了常青藤,常青藤长得非常浓密,几乎把整个窗户遮蔽起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幽会场所,但弊端就是处于闹市区域,有被熟人撞上的危险。
在小套间会面三次以后,到了第四次,月仙下了马车急匆匆穿过花园时,一不留神,果然被一帮到花园吊嗓的票友给撞了个正着。
“哎哟,这不是夏老板吗!在这地方能碰到你,真是幸会!”
月仙抽身不及,只好抱拳:“南京好地儿……下了戏没事儿出来遛遛,对不住各位,让夏某给搅了兴儿!”
“哪里的话,咱们这可叫‘冤家路窄’、‘得遇贵人’,还望夏老板能指点一二!”说着,大伙就是一阵叫好。
月仙有些为难:“不敢当不敢当!怎好在各位爷面前卖弄,还是饶了夏某吧!”
“夏老板就不要谦虚了,对你的戏,我辈慕名久矣!只是碍于没有机会当面向你请教罢了。”
在场的都起哄道:“是啊是啊,夏老板就不要谦虚了!”
月仙一看这势头,不耍两段,是下不了台面儿了,只好抱起拳头:“那夏某就献丑了,各位想听哪一出哪一段呢?”
“夏老板的旦角戏我们已经听了不少。但听说夏老板除了旦角和青衣还擅于老生、小生等戏,我们近来正在排一出以武老生为重头的《失印救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