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犀惊叹道:“没有童子功也能跳得那样好?”
沈筠奇道:“你亲眼见过我跳舞吗?就这么口口声声赞叹我跳得好。”
灵犀对着萧琮的背影努努嘴道:“没见过,但听兄长说过。”继而又好奇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沈筠想了想,道:“后蜀灭国后,我们这些人就被伪朝编入贱籍,男的送入掖廷,女的送进教坊司,我是从那时才开始学的,那时大概有...十三...还是十四?唉...记不清了。反正还不到你这般年纪。”
灵犀知道她说得云淡风轻,实则个中悲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禁唏嘘道:“那些年你一定过得挺苦吧。”
沈筠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当时是觉得挺苦,过了也就还好,其实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当时教习嫫嫫整天拿着细竹条子守着我练功,我又怎么有机会到晋阳君面前献舞,也就更不可能被他送到你兄长身边了呀。”
灵犀听罢不禁叹道:“你心还真宽,这要换做是我,早自我了断八百回了。”
沈筠闻言只是笑笑,又见舞曲已入尾声,便不再说话了。
她们自以为聊天的声音很小,殿中又有乐声不断,断不会被别人听了去,却不想这些话一字不落的都进了萧琮的耳朵。
此时一曲终了,那回鹘女子正在行礼谢幕,萧琮却还在为沈筠说的那些话微微皱眉。
回鹘王子见此情景,心道东宫果然深谙此道,不是好忽悠的。因此沉声道了句:“方才只是热个身,殿下勿怪”,又叫了声“古娜尔”,对她说了句回语。
那个叫古娜尔的女子眼神闪了闪,似有哀伤之色,但也只是须臾,眉眼间便又充满了笑意。
只见她对着空中拍了拍手,接着脱掉外袍,众人一见里面的穿着,皆是一愣。
灵犀惊道:“她这是要跳...飞天?”
沈筠点点头,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那女子一起舞,众人便看得呆了,灵犀也惊得合不拢嘴,扯了扯沈筠的衣袖道,“这个尽善尽美了吧?”
沈筠沉默半晌,才道:“玉带流彩舞翩迁,雅韵瑶春胜女仙。千姿展尽男儿梦,又作飞花欲绕天。”
灵犀听了,不住点头。
却见那女子跳到最后,几步旋到萧琮身边,倚着他坐了,这才缓缓摘下面纱,风情万种地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娇喘微微,颤声道:“妾敬殿下”。
众人惊其美艳,哗声一片。
灵犀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筠,见她面色果然变得不善。心道,兄长你完了,此番回去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把她哄得好。
却不想萧琮竟举起衣袂挡在了自己和那女子中间,波澜不惊地道:“贵国女子果然如传闻一般,热情如火,只是足下既到中原做客,就该客随主便,依我中原礼节行事,与男子保持适当距离才是。”
一番话说得那女子脸上先红后白,不得不讪讪而退。
灵犀见状掩口而笑,心中忍不住道:干得漂亮。再观沈筠面色,果然好了许多。
那回鹘王子看到萧琮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便知道这赠送舞姬拉拢东宫的计划只能作罢了。又见他身后那个方才在偏殿中见到一切的太祝似有嘲笑之态,心道一定是那两个小子从中作梗,便指着灵犀愤然道:“外臣不远千里来朝,只为巩固两国邦交,殿下不领情倒也罢了,怎的一个小小太祝,竟然也敢肆意嘲笑外臣。”
萧琮一皱眉,刚想说话,灵犀已朗声道:“小臣是在笑,却并非嘲笑阁下,明明是你们自己心术不正,随便弄个舞姬来就妄图勾引东宫,心中有鬼才看谁都像在嘲笑你们。谁知找来的人偏又如此不济,长得丑不说,连舞姿也平平,我们家殿下看不上,您就朝小臣撒气,未免有失一国王子的风度。”
萧琮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斥一声:“放肆,退下。”
灵犀这才住口,那回鹘王子被她气得不轻,却怒极反笑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小小太祝口才也如此之好。”
灵犀听罢,忍不住还口道:“不敢不敢,若论口才,小臣在一众同僚中是最最不济的。”
那回鹘王子闻言冷笑:“可惜只是嘴皮子利索点,说的却尽是些大白话。”
灵犀立刻不干了:“臣说什么大白话了。”
那回鹘王子也不甘示弱:“足下道古娜尔相貌不佳舞姿平平,外臣倒真想见识见识,贵国的舞者到底有多么不凡。”
灵犀轻蔑一笑,也不管萧琮朝她瞪眼,沈筠不断扯她的衣袖,道:“这有何难,王子等着,下臣这就去请一位出来。”
说着,拉起沈筠便往偏殿走去。
萧琮暗暗叹了口气,低声对高启年道:“公公且去看看,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她们两个都回去,这里自有人善后。”
却说灵犀将沈筠拉到偏殿,口中不住道:“快点快点,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
“郡君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如今也只有你能跟那个什么古娜尔拼上一拼,你不上谁上。”
“别,别,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善后,别拉上我,我还是先回去脱簪待罪好一些。”
“你这女子,怎么这样,别人抢你的男人都抢到你眼皮子底下来了,你还不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沈筠刚想说什么,就见高启年进来了,将萧琮的话转述一遍,做了个请的手势,灵犀却不依不饶地说,“你看,兄长多护着你,这种情况都不舍得让你出面,可你就不顾及一下他吗?咱们狠话都撂下了,可人却逃了,这要传出去,东宫的面子往哪儿搁。”
其实在高启年说完那番话时,沈筠的心念就已动摇,再加上灵犀这一撺掇,思忖片刻道,“罢了,你去给我找一身利落点的男装,再弄一把长剑来,要没开刃的啊。”
灵犀见她这是应允的意思,连忙道:“省得省得”,便蹦跶着要出去,高启年却叹了口气,拦下她道:“还是老奴去吧。”
彼时大殿之上,众人喝了一巡酒,有个回鹘使臣便道:“殿下,贵国那两位爱吹牛的太祝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尿遁了吧。哈哈。”
萧琮却像没听见一般,只举起酒杯邀他们的王子对饮。
使臣讨了个没趣,转头与身边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不一会儿,整个使团便都开始议论纷纷,那回鹘王子却不管束,还似笑非笑地望着萧琮,心道我看你怎么收场。
正在此时,大殿里的灯火忽然一齐暗了下来,众人不免骚动,接着乐声也都渐渐停了,片刻之后,忽闻一阵琵琶声起,若金石初开,银瓶乍破,众人不约而同都循声向乐工望去,此时大殿中央却又亮起一圈烛火。
等到大家一回头,才见那圈烛火中已立一人,手执一剑,剑挑一烛。亦是轻纱覆面。
众人心道,原来是要舞剑。
此时只听她和着琵琶,伴着箫鼓,朗声道:“醉里挑灯看剑...”一边吟诵,一边起舞,从声音和身形可以判断是个女子,整套动作却是干净利落,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最令人称奇的是,任她如何辗转腾挪,那剑尖挑着的蜡烛竟都不熄不落,众人原本以为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蜡烛固定在了长剑之上,中间却又有几次见她将蜡烛高高抛起,身子转了一圈,又用剑尖堪堪接住,不由惊叹其技艺之高,而那烛火,也是在她诵完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后,才随着她的一个收势悄然熄灭。
舞曲终了,殿中却许久都鸦雀无声,直到全部灯火再次亮起,才见方才伏在地上的女子已经站了起来,提着剑对回鹘王子一抱拳,转身走到萧琮面前,单膝跪下,同样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递到他面前。
萧琮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还努力忍着喘息,便皱着眉接过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她眼中才露出一点笑意,旋即起身,对众人又抱拳施了一礼,转身刚要走。就听方才那个使臣又开始发难:“怎么不敢将面纱揭下来给大家看看,只怕是长得太丑了吧。”
沈筠闻言,收住脚步,转回身对那使臣道:“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不过皮囊而已,钦使何必纠缠,况且钦使可听过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她说着,却把目光投向回鹘王子,“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再美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她当如何自处,贵国又当如何自处?与其把有的没的希望都寄托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不如集中精力好好想一想,自己身为大丈夫,应该有些什么实际些的作为,才更利于两国邦交。”
言毕再施一礼,翩然退去。
此时回鹘王子才举起双手,意味深长地看着萧琮,连击几掌。众人也都跟随着他,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灵犀原本候在殿外,此时见沈筠了退出,忙迎上前来道:“卿卿你真是绝了,不过方才真该把面纱揭下来,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倾国倾城。”
“不必了,大家都知道这种风凉话只有长得漂亮的人才敢说。”沈筠说完冲她眨了眨眼,灵犀挑起大指哈哈一笑,连旁边侍立着的高启年也是忍俊不禁。
彼时酒酣席散,萧琮站在大殿外目送回鹘使团离开,待到一众人马都消失在视野中,高启年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妃正在竹舍训斥清河君,沈奉仪此刻也在廊下跪着待罪。这么冷的天...”他看了看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殿下是否赶紧回去看看。”
萧琮一听,转身疾步往东宫走去,边走边问:“太子妃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还不是郡君身边的一个小宫婢嘴快,跟人闲聊时被骊姬听到了。骊姬立即上报了太子妃。她二人一回去就被太子妃堵住了。当时衣服还没换呢,可不就是人赃并获嘛。”
待东宫一行赶到竹舍时,就见沈筠穿着一身素衣,赤足散发跪在廊下,几步之外,灵犀也跪在地上嘤嘤哭泣,不过两人中间却摆着一个大炭盆。
静宜等人一早听到东宫驾临的通报,此时都已迎上来见礼。
待行完礼,静宜问:“殿下,今日宫宴没再出什么纰漏吧?”见萧琮摇摇头说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今日这二人扮作太祝混进太极殿的事,殿下可知晓了。”
萧琮一听,便晓得她并不知道殿中发生的事,心头一松,却还是板着脸点点头道:“知道了,太子妃训斥过她们了吗?”
“妾身已经训斥过了,这二人也知错认罪,正等着殿下回来看怎么处置呢。”
“太子妃看呢?”
“依妾身看,左右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况且又是年节下,灵犀年幼不懂事,还情有可原,禁几天足便罢了,可恨的是沈奉仪,对这种事不仅不加劝阻,还跟着一起胡闹...”
萧琮不等她说完便道:“的确可恨,定要重重处罚,依本宫看,除了禁足,再罚她一年例俸吧。”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明白人一听便知,这算什么处罚,奉仪的那点例银,东宫随便从牙缝里抠出一点也给她补上了。不过人家既然面子上已经做足了,她们这些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骊姬本来还有些不忿,但转念想到沈筠跪也跪了,况且这么个跪法,也是够没面子的,也便罢了。
只听东宫又道:“行了,夜深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两个人,本宫来处置。”
众人听罢,依次行礼告退。
待她们都走了,灵犀便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哭告道:“兄长,您饶了卿卿吧,都是我跟她说,去了或许能见上您一面,她才跟着去的,也是我跟她说都是为了保全您的面子,她才去殿前献舞的。您要罚就罚我吧,她身子那样弱,这么跪下去受不住的。”
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高启年便把灵犀在偏殿如何撺掇沈筠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听得萧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此时见她如此乖觉,心道罢了,还算仗义,便沉声道:“知道了,你,给我回梅园去,再面壁一个时辰。”
见灵犀赶忙边擦眼泪边老老实实走了,萧琮这才睨着沈筠道:“罢了,快起来吧。”等了片刻,却见她动也不动,心下登时窜出三分火来,“怎么,还要我来扶你吗?”
沈筠陪笑道:“不是,妾脚麻了,起不来。”
萧琮听她说话瓮声瓮气,赶忙将她横抱进屋,又吩咐仆婢去打热水,熬姜汤,待二人梳洗毕了,落英过来服侍沈筠泡脚,刚掀起她的裙裾,便“呀”地叫了一声,萧琮正从侍婢手中接过姜汤,循声看去,才见她双膝上都是淤青,不禁怒道:“李静宜让你跪了多久,怎么成这样了。”
沈筠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个大概是今天殿前......那时候弄的,不干殿下的事,您看这外面的炭盆,殿下对我已经够好了。”
萧琮闻言,才沉着脸将姜汤递给她,一屋子人也都不敢作声,待沈筠喝完姜汤泡过脚,萧琮便挥挥手让服侍的人收拾东西出去了。
沈筠见他面色一直不善,只得过来扯扯他的衣袖,赔笑道:“殿下别生气了,说到底今日的确也是妾太冲动,被灵犀撺掇了几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鬼迷了心窍一般...”
不待她说完,萧琮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她挣脱开来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嘴又被萧琮堵上,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含混了言语,只依稀听得三个字,“教训你。”
事后,萧琮搂着沈筠问:“你知道我今日真正恼的是什么吗?”
沈筠摇摇头。
“我气你竟不信我可以给你们善后。还硬要逞强出头。”
沈筠想了想道:“我自然信你,只不过灵犀有句话刺激了我。”
“什么话?”
“她说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抢我的男人。我就忍无可忍了。”
萧琮听了,心中无限欢喜,口中却仍故作不悦道:“你呀...以后万不可再逞强了,知道吗?”
沈筠打了个哈欠,含糊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一翻身,哼唧了几句腰疼,便睡着了。
萧琮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膝上的淤青,心道,所以我才想把你时时揣进怀中,揉进骨血,好让你再也无苦无忧。
次日清晨,沈筠一觉醒来,萧琮早已离开。她动了动身子,才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酸痛,开口说话时,更是声音嘶哑,咳喘频频,落英这次不敢怠慢,赶忙去请医官来看,却不知怎么还是惊动了萧琮,因自己实在抽不开身,便派了高启年去医官处询问,待得到医官“只是着了些风寒,确无大碍”的答复后才放下心,知道她断不肯老实待在屋中吃药,又特地嘱咐服侍的人小心照顾,除按时吃药外,还不能让她再去外面吹风。
况且太子妃的禁足令也不是说着玩儿的,沈筠便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连着灌了许多天的苦药汤,另外医官还要求她忌口,酒也不能喝,茶也不能饮,还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吃,许多事情都不能做。没有了灵犀在耳边聒噪解闷,萧琮因太忙也难得来一次,即便来了,也总是逼着她吃药,搞得她百无聊赖,十分忧郁。
幸而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李静宜一向宽仁,这一日起便解了灵犀和沈筠的禁足,不过萧琮自这一日起便没有再来竹舍了,因为从除夕到上元灯节,东宫和太子妃按例都是要在圣驾跟前随侍的。灵犀一向受到今上喜爱,此时也像往年一样被召入宫中伴驾。
沈筠只好自己找些乐子,或在竹舍中看书写字,或去梅园中折枝插瓶,或在廊下围炉赏雪,十几日便倏忽而过,除了吃药仍是一大苦恼,别的倒还算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