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芽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处四四方方的石室,她的双手被绳索反缚在背后,脚也被缚住了。石室摆设很简单,靠墙一张单人睡的石床,上头铺着旧被褥。江雪芽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苏如晦从前被关押的地方,现在澹台净把她暂时挪到了这里。这石室没有无间狱的符箓和星阵,她身上那种泰山压顶的压抑感终于没了,登时一阵神清气爽。
负责移囚的是夏靖,路上他给江雪芽递了一片刀片,江雪芽藏在舌下。江雪芽慢慢将被绑住的双手绕过臀下,从双脚后面移到前头。她吐出刀片,用牙齿咬住,割断绳索。无间狱的看管太严格,很难逃脱。仙人洞的看守军士虽然还是很多,起码星阵符箓的禁制松了不少,这是她绝佳的出逃机会。
江雪芽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附耳听外头的声音。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儿。有些奇怪,据江雪芽所知,仙人洞十二个时辰都有医官驻守,为那个空壳苏如晦熬药煮汤,灌输药汁。太安静了,不对劲。
江雪芽从石床内侧摸出一把灵火铳和一把匕首,也是夏靖预先备好的。路已经安排好了,她只要按照预定的路线行走。子时一刻,夏靖派人在宫城左翼打开无相法门,她就可以离开秘宗。江雪芽将门推开,猫儿似的摸出门槛,眼前灯火通明,看守的军士不见了,满地碎渣,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锅炉倒在地上,漆黑的药汁四溅,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她经过几个昏迷不醒的医官和军士,捡起一把横刀,绕过狭窄的石甬道,来到仙人洞前洞。地上的人躺得横七竖八,统统陷入了昏迷。江雪芽跨过他们,转过拐角,视野里出现了躺在洞府中央的苏如晦,还有一个沉默静立的男人。
是桑持玉。
她同这家伙许久未见,没想到在这里重逢。月光洒在黑衣男人的肩头,恍若流水一般沿着他白皙的手掌倾泻,一直流淌在他握着的横刀上。他低着眼眸,沉默地注视床上沉睡的苏如晦。江雪芽莫名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氛,像阴沉的天气。
“呃,你是来杀苏如晦的?”江雪芽问。
她蹲伏着爬到窗边,谨慎地探出一双眼睛。漆黑的夜里,她看见空中升起了警戒天灯,灯笼是刺目的鲜红,这意味着秘宗启动甲级戒备,十三卫很快会到达这里。
“你有逃跑的路线么?”江雪芽退回来,问他。
“没有。”桑持玉依旧盯着床上的人。
“你这家伙……十几年了还是这么疯。”江雪芽催促他,“要杀快杀,割脖放血,一刀毙命,跟杀鸡一样,杀完跟我走,看在咱俩认识的份上搭手救你一把。”
桑持玉抬起手,拔出苏如晦身上的牛皮经络,苏如晦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身体上留下道道红痕和血点。桑持玉脱下黑色外袍,为苏如晦穿上。
“你干什么?”江雪芽问。
“他怕冷。”桑持玉回答。
“他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冷?”江雪芽快抓狂了,“你好没好,快跟我走。”
桑持玉一丝不苟地为苏如晦系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下面。他低声道:“你走吧,我还有一个人要杀。”
“谁?”
“澹台净。”
桑持玉竟然直呼他师父的名字,江雪芽十分惊讶,问道:“你什么时候和你师父结仇了?”
“刚刚。”
江雪芽弄不明白这厮了,她被囚的这段期间似乎错过了很多重要事件,等她出去了得好好补补课。桑持玉为苏如晦穿好衣裳,又把他背起来,弯腰捡起刀,转身往外走。
“你不是要杀苏如晦么?不杀了?”江雪芽提刀跟着他,“你干嘛带着他去找澹台净?凭你去挑战朝圣境大宗师,你分明是在找死。”
桑持玉推门的手顿住了,他冰凉的眼眸中忽然涌起深刻的悲意。这刻骨的悲伤让江雪芽一下哽住了,任何人都无法在这时候开口。
“他爱说话,”桑持玉轻声道,“黄泉路上,要有人听。”
若无人听,便由他来听。
打开门,与此同时他听见阴暗的丛林里三个军士的呼吸。门打开的瞬间他的火铳扣动扳机,枪口火花乍现恍若烟火,连续三发连珠炮扑入黑夜,三个人接连眉心中弹后仰着倒地。
枪声爆响间,他好像听见背上的苏如晦在轻轻喊他的名字。
“桑持玉。”
苏如晦一定怨着他吧,他想。
五年前,苏如晦剖心核大出血,澹台净将他调离仙人洞,瞒着他用外接经络维持苏如晦的生命,同时派郎雅光窥探苏如晦的记忆。他们不惜让苏如晦苟延残喘,也要拿到他的神机鬼藏。他们本已经拿到了傀儡工艺和灵火铳,神机鬼藏被秘宗垄断,现在市面上的傀儡都由世家和秘宗出产。可他们依然不满足,他们还想要超一品傀儡密钥。
一个月前,桑持玉无意间回到仙人洞,目睹苏如晦像一摊死肉一样任人摆弄。那一天他人生中第二次违背师令,拔出了苏如晦身上的经络脉管,放任苏如晦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微弱。他被驱逐,被除名。或许是他终究不愿意相信苏如晦真的死去,当他遇见死而复生的江却邪,他竟天真地相信苏如晦用不为人知的手段借尸还魂。到头来,原来那只是一具傀儡,由苏如晦亲手制造的傀儡苏如晦。
他又一次放任苏如晦一个人孤单地躺在这冰冷的洞府,苏如晦最怕孤单,最怕冷。
昔年他奉命看守迷迭阵,镇守仙人洞。他鲜少踏入洞府,固守他心中的雷池。苏如晦常常拥着狐衾倚在门边,朝他招手,“进来坐坐呗,外边儿多冷啊。”
他不回应,苏如晦便不罢休。
“我说桑持玉,你成日守着我多没意思。要不然你放我走吧,这样你就不用日日听我唠叨,两全其美。”
“桑持玉,算我求你的,进来陪陪我吧。我快无聊死了,我教你打牌要不要?我让你三局呗。”
“老婆老婆老婆,你不应我,我以后就管你叫老婆,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
桑持玉充耳不闻,稳若磐石。
苏如晦拉长调子,可怜兮兮道:“要不我让你睡一次,你放我走?”
桑持玉终于有了反应,他握紧刀鞘,沉声道:“苏如晦,自重。”
“自什么重啊,”苏如晦哼哼,“又不是没睡过,你裆里那玩意儿可比你的脸暖乎多了。”
桑持玉再也听不下去他的污言秽语,转身要走。身后忽然响起惊呼,苏如晦好像摔倒了。他忙回身,却见洞府前那男人好端端靠在那儿,嘴里叼一根枯草。
苏如晦眉眼带笑,“你还是来了嘛。”
“你还是来了啊。”
茫茫夜色里,一模一样的带笑嗓音在桑持玉耳边响起。桑持玉放下冒着青烟的手铳,怔怔然扭过脸,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苏如晦醒了,仿佛奇迹出现,他原本空洞的双眼里出现了星辉般的神采。
苏如晦无奈地笑,“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桑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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