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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第五册》(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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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自己的过去,我师父也是如此。

    哑巴接着说,那师父认为,故人所托,武师父必然不会辜负。所以只是在那个时候让你得知了这个事情,而丝毫没有谈到假若有一天会把扇子交付给你的事情。后来那师父有了孩子,我和他开始觉得,这个东西交给完全不知情的人保管,或许更加可靠,于是那师父决定,自己的一身本领,一点都不会教给自己的孩子,就让他们做个普通的良民,愚鲁的农夫。而哑巴则必须在那师父去世以后,继续侍奉他的后人,继续保护这个秘密。

    哑巴说,而这个秘密守到十年前,武师父带着这位小姐突然造访,我就知道秘密已经走漏了,虽然当时在心里非常责怪武师父的不守信约,但是却没有办法。所以那一晚武师父先行离开,而酒席上这位小姐提出要看扇子,我就知道,这将是我保护好扇子的最后一班岗了。

    哑巴对我师姐说,很抱歉小姐,虽然你是武师父的学生,但是你的心境却跟武师父相差太远,你浮华恋世,总让巧计夺走了扇子,将来也绝不会振兴你的师门,而是给你们门派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才先让你看一眼,你看到了扇子,就自然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而你掉落在老大屋里的手镯,算是我对你这种邪念心肠的一种惩罚吧。

    师姐冷笑着说,你是说你一早就知道我是打扇子的主意是吧?你还知道我拿扇子,是为了振兴师门对吧?哑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眼神里有智慧,也有看透般的苍老。师姐说,那你是怎么偷到我手上的手镯的?哑巴说,我没有偷,而是你自己去放下的。

    师姐一惊,问道那怎么可能。我能傻到那种地步吗?师父也很惊讶,但是他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师父对哑巴说,你是学到了那师父他们一脉鬼师的绝学了对吧。哑巴点头说没错,接着对师姐说,我只是闭眼看了你,然后让你自己去做的。

    他这话一说完,在场所有的人都哗然了,尤其是我,更是觉得惊讶,扫地僧的一幕又出现了,还真实出现在我的面前。哑巴说,那师父是古滇族人,往大了说,他还是土司的儿子,也就类似是王子的地位了,但是他自幼勤学,也不愿受到自己这种尊贵身份的束缚,游历四方,学了很多东西,最终选择在这里安身,是因为那师父坚信,一个人的一生,那就是一种修行。修行可以无止尽,但生命却终究有个尽头。“活着是一种修行”,虽然这句话多年以后我在冯小刚老师的电影里看到过,但是第一次听说,却是从一个我原本以为不会说话的哑巴嘴里。在那之后我曾多次琢磨这句富有深意的话,也许是当时岁数小,想事情很幼稚,不成熟,而在我如今看来,活着岂止是一种修行,更是一面用于检视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路的记忆U盘,活着,永远都是一个单选题,一旦选错,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所以当我回想起自己时,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单选题,就是踏上了那趟南下的列车,我们需要的不是后悔,而是不断的自省。

    哑巴说,在古滇族的鬼师里边,有种类似通灵的方法,叫做“借手借眼”。鬼师和祭师的职责差不多,都是透过自身的本领和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神明或鬼魂交流,以下对上的姿态,换取风调雨顺,换取健康福气等。而在汉族地区,例如我后来认识的黄婆婆和吉老太,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属于灵媒这一类的。他们往往不会主动去制裁,而仅仅是起到一个两个不同世界相互沟通的作用。而在中国的北方地区,也有很多水碗婆,丢米婆一类的,实则都是差不多的职业类型。而鬼师的借手借眼,就是指透过自己的力量,去观察另一个人或者鬼的世界,看到他们所看到的,甚至还能操控他们去做一些事情。

    哑巴一解释,我们就明白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和师姐有过什么正面的交流,只需要稍微控制下师姐,师姐就会自己把手镯丢到那家老大的房间里,神不知鬼不觉,这才叫牛逼。哑巴接着说,如此一来,势必被怀疑的就只有师姐一个人,而在那之前,他早已进入那家老大的房间,偷走了扇子。他再次强调,这把扇子到了今天,已经是个不祥的东西了,所以自己要带走它,暗中处理掉。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下来了,没再说话,于是屋子里都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安静里。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个哑巴是个大恶人的话,那么他可以操控别人去做任何事,自己完全还不会被怀疑,与此同时也明白了,所谓的术法,一旦用作歧途,后果实在是不堪想象。也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他要阻止扇子掉落到其他任何有可能用扇子做歹事的人得到它。

    师父问道,那扇子呢,现在在哪里?你说处理掉了,你是怎么处理的。哑巴不说话,而是看着我和董先生。师父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对我和董先生说,你们俩没有参与到这件事当中,不是局中人,你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我有点不情愿地跟师父说,师父我想听,能让我呆在这里吗?师父眼望向哑巴,哑巴微微摇头,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了,跟着董先生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门以后,有点郁闷,就在院子里踢石子玩。远远看到一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这个孩子之前我看到过,是那家老二还是老三的孩子。他一直躲在牛棚下的木桩子那儿,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着我。我冲他喊道,小朋友你在看什么看!快回家去写作业!谁知道那个小孩冲着我吐舌头,还做了个鬼脸,然后捡起地上的小石块丢向我。于是我就吓他,冲了几步好像要去抓他一样,他就赶紧跑掉了。

    董先生在一边笑着问我,你干嘛要吓唬小孩子啊。我也笑着说,逗着孩子玩玩而已。于是我开始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董先生碰了碰我说,看样子你没吓到啊。说完他朝着我身后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个小孩又跑到我背后悄悄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就摸出一根烟,朝着他走过去,他又要跑,我说小朋友你不要怕,我不打你。他才停下脚步。我走上前问他,你抽烟不?他说不抽,说的汉语。我说来一根吧,清热降暑,开胃健脾。然后我伸手把烟递给他,顺便吐出一口烟喷在他脸上,他呛了几下后,把我递给他的烟给掰断了,扔到一边,我说叔叔给你的东西你怎么弄坏了,他说你是坏人。

    我问他,我怎么是坏人了?他说他爸爸说的我和我师父都是坏人。看来上一辈的恩怨误会已经延续到了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我对他说,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好人。他说他不信,我说我有办法证明给你看。他说你怎么证明啊,我指着那家老屋的那个门梁说,好人跳起来会撞到门梁,坏人就不会。然后我做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对他说,小朋友,我看你就是个小坏人。

    小孩始终是小孩,我这么一逗他就着急了,他生气的摆手说,我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心里好笑,但是还是逗他,我说好人跳起来才能够用脑袋撞上那个门梁,你肯定不行。他大声说,谁说我不行的!我说你肯定不行,不要狡辩了,你就是个小坏人。他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气呼呼地跟我说,你看着,我可以!说完还没等我拉住他,他就助跑朝着门梁跑去,用力一跳,就把脑袋朝着门梁上撞去。哐当一声,我听这都觉得疼。然后他包着眼泪水揉着脑袋,带着哭腔对我说,你看吧,我是好人吧?

    我和董先生简直笑得不行,我说好,你是好人,好人现在要回去写作业,否则还是坏人。于是那孩子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走了。

    我跟董先生继续在院子里聊天,突然那家老屋门厅的门被哐当一声打开,那家老大冲了出来,气势汹汹的,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把我推开了一把,我正想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看到他一路小跑冲到祭坛里去了。我跟董先生对望一眼,也跟着跑进了祭坛,这个祭坛不大,中间有个类似坟堆一样的土包包,上面横七竖八地缠绕了红线,红线每隔一段就拴着一颗狗牙,地上有蒲团,在土包的背后有一个石头桩子,上面也有镂空的雕了个小人,就跟我起初在村口看到的那个差不多,但是这个要大得多。

    那家老大站在那个土包跟前,低头自言自语了很久,任凭我和董先生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并没有跪在蒲团上,然后把头磕下去,却没有抬头,而是双手抱着脑袋,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看得我们莫名其妙地,这么莽撞的一个汉子,竟然能够这样放肆地哭喊。我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那家老大,总觉得这个人莽夫一条,体型和智力成反比,但是此刻看他哭得这么伤心,顿时觉得有点不忍心,但是他又不听劝,我们也无可奈何。

    很快,那家其他几兄弟都赶来了,哑巴在几兄弟身后也走进了祭坛,也跪在了土包前,不同的是,他是跪在蒲团上的。最后赶到的是师父和师姐,除了哑巴一如既往的淡定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但是师姐有一种释怀的感觉,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到底因何而起。

    于是我走到师父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问他,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怎么哭成这样。师父叹了口气说,他弄丢了父亲传给他的东西,而今又得知了真相,觉得愧对了父亲。我说现在哑巴不也在这里吗,他知道扇子藏在哪里啊,让他交出来不就可以了吗?

    师父说,晚了。我说怎么晚了?师父说,那扇子,永远都找不到了。

    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结巴了。按理说,我虽然年轻,但是却没有师父和师姐他们那种心思。他们或许觉得这把扇子若是不见了消失了,将会非常可惜的话,我却觉得这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趁早脱手的好。并非我不想要这把扇子,而是我觉得我自己没能力用这把扇子。所以既然我用不到,那么别人最好也都别用到,否则的话,我的心里是会非常不平衡的。

    很贱,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确实没有想要把擅自据为己有的心思。这跟师姐不同,师姐虽然口口声声说她找扇子是为了振兴师门,但是咱们平心而论,如果要说师姐一点没打自己的主意,我还是不信的。

    当我正想要问师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师父对我比了个闭嘴的手势,然后就走到跪着的那家老大身边,伸手想要扶起他。那家老大哭得很是伤心,一边哭一边在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我注意到虽然这个古滇族的村落生活习惯和彝族差不多,甚至连文字都很像是彝文那种类似象形文字的东西。进村子的路上,我曾指着附近电线杆上的标语问师父,这种文字就是彝族的文字吗?师父告诉我,彝族的文字是根由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个别词汇的发音和汉语很像,而汉族流传过去的那些新词汇,对于彝族人民和古滇族人民来说,就相当于是外来词汇,所以发音和汉语非常相似。例如电视机,收音机这种有特定所指的。说到后面师父还是不免惋惜,说古滇文明辉煌一时,但是到最后,血脉正统的越来越少,现在几乎是找不到了。甚至连那师父那种纯正古滇族土司的儿子,也不敢说他们的习惯依旧沿袭了先民们的习惯。

    师父伸手去扶起那家老大,那家老大却整个人看上去软绵绵的。在那之前,这个大汉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还欺负我。此刻看他哭得这么伤心,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想来也难怪,自己几十年来,就为了办好父亲交待过的唯一一件事,却在自己手上给办砸了。起初还抱有能有朝一日找回扇子的希望,但是自打哑巴说了扇子再也没办法找回的时候,似乎是那家老大的信仰彻底崩塌了,他辜负了自己的父亲。

    那家几兄弟帮着师父一起扶起了那家老大,走出了祭坛里。我们全部走到外面的石阶上坐下,只留下哑巴一人还在祭坛里面念经。既然师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又迫切的想要知道,于是我就去问师姐,我说你们刚刚在屋里到底说了什么了,怎么这个大汉一下就崩溃成这副模样了。师姐把我和董先生拉到一边说,这个哑巴把扇子给扔了。我惊呼,这种宝贝竟然弄去扔了,他傻了吧?是熔掉了吗?师姐说,不是,是把扇子给拆分了,然后铸了铜,再扔掉了。我问师姐,他扔哪了,还能找回来吗?师姐说,哑巴还没说具体丢到那的时候,那家老大就开始崩溃了,于是我们不得不中断然后出来,具体丢到哪里,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而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众人的惊呼。我循声看过去,那家老大已经直挺挺的跪在我师父跟前了,任凭自己的兄弟怎么拉都不肯起来。那家老大是他们这一族的带头人,虽然分了家,也都是农夫,但是他这一跪,却是在诚心向我师父道歉。师姐和他是同辈,他若是跪我师姐肯定是不合适的,况且师姐起初是真心打算偷取扇子。那家老大对我师父说,武师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咒骂你,认定了你是指使自己徒弟来偷扇子的人,坦白说,今天你们的造访,虽然我口头上是一直怒骂着,但是我心里却还是很高兴的。我并不是在高兴你们重新回来,而是我知道你回来肯定是为了扇子,扇子失踪了十年了,我觉得好像又有点找到它的希望了。直到你们告诉我真相。

    这时候哑巴也从祭坛里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家老大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需要自责,其实为了守护你对你父亲的承诺,这些年你做得也够多了。我相信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你的,因为扇子被我毁掉,你父亲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哑巴这句话一说出来,大家又是一片哗然。听他那意思,似乎是在说那师父生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扇子最终只能落得个如此下场。哑巴也坐在身后的石阶上,依旧没有放下他随身带着的两个包包。他慢慢地说,你们一直想要知道扇子最后被我丢在了哪里,我告诉你们吧,扇子被我按照扇脊,总共拆分了六份,而这六份都被我铸了铜座,座子是倒锥形的,全都被我丢到抚仙湖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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