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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受得起我慕容氏的相让?你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慕容湛原本以为道明缘由,皇帝怒火至少缓解,未料他怒火更炽。慕容湛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虽对皇帝的话不能完全赞同,却也无话可说。

    皇帝冷冷道:“事关皇家体面,步千洐不能留,颜破月更不能留。”

    慕容湛心头一抽,重重一拜,低哑而干涩的声音,仿佛从肺腑深处出:“皇兄若是不饶了他们性命,湛儿便长跪不起。”

    皇帝脸色铁青,一挥袖子骤然起身,离了勤昭殿。

    ***

    连日小雪,令巍峨大气的朱红宫殿,也染上几分冬日的凄迷冷清。

    御书房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到。皇帝靠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将手中奏折放回桌案,拿起个手炉,静默片刻。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时了。”内侍答道。

    皇帝沉默不语。

    内侍细声细语道:“钦天监报今夜子时还有大雪,宫里都添了炭火。勤昭殿也添了一盆。”

    皇帝挑眉:“十七还跪在那里?”

    “是。已经跪了三日三夜了。”内侍静静道,“方才大殿下和二殿下也入了宫,陪诚王一起跪着。”

    皇帝脸色微变:“他们知道了那件事?”

    内侍连忙摇头:“诚王未曾告诉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大概以为,是皇上对诚王训练禁军的效果不满意。”

    皇帝眉目这才舒展,冷哼道:“算他知道轻重。好端端一个诚王妃下落不明,传出去朕都丢脸。”

    内侍静默不语。

    皇帝淡淡看着内侍:“让他们三个都滚吧,朕看着烦心。”

    内侍道了声“是”,趁机抵上本折子:“皇上,二殿下还上了折子,求皇上让诚王随他去军中,将功赎罪。”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接折子,内侍静静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收到暗卫的折子,说是诚王已随二殿下往北平定青仑族叛军去了。皇帝看完,将折子放在书案左上角,静默不语。

    冬去春来,夏日炎炎。

    御书房书案左上角的折子,越堆越高。

    每日皇帝操劳一日疲乏后,总是会拿起来看一看,有的时候会有笑容,更多时候是蹙眉不语。

    “六月十三,诚王率东路军与青仑叛军正面遭遇,各有胜负。”

    “七月十五,二殿下与诚王合兵。”

    “八月初九,诚王率军将叛军驱出益州全境;”

    ……

    最新的一封暗卫密报,上书“九月初二,诚王率军与叛军于青仑城会战,中敌埋伏。诚王身中两箭,昏迷八日,终脱险。”

    看着这封密报,皇帝只觉得内心一阵烦闷,将他的书信一丢,便朝御书房外走去。

    内侍们跟了一段,却见皇帝在御花园里一处极偏僻的角落停步。

    皇帝回头淡淡望一眼内侍,内侍们顿时停步不前,垂低眸。皇帝这才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冷宫附近的一片菊花地,才在树下闭眸静坐。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有一佝偻的老花匠,缓缓走到菊花地里。他竟似没看到皇帝,自顾自洒水锄地,垂垂老矣的身影,在地间默默劳作。

    “我慕容氏当年以骁勇夺天下,怎会生出湛儿这样心慈手软的痴情种?”皇帝叹息道。

    那老花匠身形一顿,慢慢转身,看一眼皇帝:“慕容氏痴情的,又何止小殿下一个?”

    皇帝一怔,脸色添了几分阴霾。他静静望着老花匠苍老而平静的容颜,终于脸色舒缓,声音却柔和了几分:“湛儿像他的母亲。”

    老花匠摇摇头:“轮痴情,小殿下又如何比得过皇上您?只为了保全夫人名节,将亲生儿子当成弟弟,父子不得相认;只因为她说了句不愿让小殿下双手沾上鲜血,皇上便将小殿下交给念经诵佛的太后抚养,明明他在诸位皇子中资质最佳,却与皇位无缘,只因皇上您承诺了夫人,要保他一世欢喜平安。”

    他的话令皇帝恍然失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欢欢喜喜叫自己“阿离”、“阿离”的女子。天下只有她一人,对当年阴鸷骄纵的太子如此放肆;也只有她,被迫**于他、甚至生下他的儿子后,却依然固执的爱着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大胥第一权臣,最终助他慕容离登上了皇位,作为交换,他也带走了她。

    “阿离,我不怨你,从不怨你。我只要你答应,不要让我们的湛儿做皇帝,让他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好不好?”

    想到这里,皇帝眸光隐有泪意。但他只失神了片刻,双眸立刻恢复清明。

    “朕不想令湛儿失望,但也不会容他行差踏错。”他慢慢道。

    在慕容离还是太子时,这名老花匠便是他的随侍宦官,也知道他所有秘密。如今慕容离将他安置在此处,既是囚他一世,也是护他一世。而当慕容有任何心事时,也会来这片菊园,跟老花匠说一说。

    所以此刻,老花匠静静看着慕容离,听着他语气中的无情,却只是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这位帝王已不是当年稚嫩的太子,他一旦做了决定,无人能更改。

    皇帝朝老花匠点了点头,缓缓走回了勤昭殿,摈退众人。不多时,慕容氏暗卫领,悄无声息的入殿跪倒。

    “朕令你们杀两个人。不是现在,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记下他们的名字,追踪他们的足迹。一旦时机成熟,朕要你们就地格杀,不容有失。”

    “是。”

    作者有话要说:3更12点,4更15点

    ————————————————

    慕容离当年往事,是老墨另一本古言的故事,权臣、太子、皇帝喜欢了同一个女人。然后皇帝先强/暴了女主,太子再强/暴女主,生下慕容湛。咳咳,那个文已经坑了,所以你们知道结果就好了

    ☆、74

    背后是大漠黄沙,前方是群山环抱。斜阳如火烧流云,将广袤大地,笼罩在幽静而空旷的金黄里。

    一骑黑马,“哒哒哒”慢吞吞踏响官道,因为节奏太过闲适慵懒,显得与焦黄荒芜的边关,格格不入。

    步千洐坐在破月身后,手臂绕过她握住缰绳,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破月剥好葡萄,抬头塞进步千洐嘴里,步千洐微眯着眼吃了,意犹未尽:“不如你用嘴喂我?一箭双雕。”

    “雕你个头!”破月将一把葡萄粗鲁的塞进他嘴里,严肃道,“就快入关了,大胥可不像君和民风开放。你要收敛!”

    步千洐低头在她脸颊偷了个吻,笑而不答。

    因步千洐觉得走重复的路无聊,所以两人绕了个小圈,没有从青仑城入关,而是到了东面的湖苏城。两人一马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终于望见城池的轮廓。

    “没人?”破月望着城门外空荡荡的官道,按说此时晌午,就算边关荒芜,也该有百姓进出。可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倒是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锅碗瓢盆、衣服鞋袜,活脱脱一副战乱的景象。

    可君和不是还未与大胥开战吗?

    “城门关了。”步千洐眸光幽深,翻身下马,牵住缰绳,“留神。”

    又往前走了数十丈,却见厚木城门关得密不透风。土黄色城楼上方,数十个士兵躲躲闪闪探出头来。

    “来者何人?”有人喊道。

    步千洐沉声道:“我们是益州人,之前往沙漠边陲探亲,刚刚返转。出了什么事?为何关闭城门?”

    “放屁!”有士兵怒喝道,“仗都打了快一年了,探什么亲!一定是叛军奸细!放箭!”

    话音刚落,数道箭雨自城楼上疾疾射来。步千洐与破月平地拔起数丈,堪堪落在右侧,避过了箭雨。马儿却一声长嘶,身中数箭,倒下不活了。

    叛军?

    步千洐抬眸望一眼城楼,柔声对破月笑道:“你到一旁休息,我去给你开门。”

    破月点点头,到城门旁找个了阴凉角落坐下。

    步千洐慢吞吞往后走了两三丈,城楼上的士兵看他二人,看得莫名其妙,都不敢做声,也不放箭了。步千洐这才转身,骤然提气,朝城门处疾奔。众兵士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狂风刮过,瞬间已至城楼下,“砰”一声踏在地上,竟有金石之响。半瞬后又是“砰”一声,城楼上有碎石脆裂落地的声音。再定睛一看,妈呀,那人已立在城楼上,面带微笑望着他们。

    擒贼先擒王。步千洐一眼望见士兵中站着一名都尉,顺手从旁边士兵腰间拔出长刀,蜻蜓点水般穿行至那都尉身前,刀轻轻巧巧架上他的脖子。

    “我是东路军都尉步千洐,这是我的文书。”他将身份证明丢到那都尉怀里,“开城门。”他微微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迎我的同伴进来。”

    “开、开城门!”那都尉吓得面无人色。

    便在这时,步千洐忽觉后背一道浑厚的劲风袭来。他不躲不闪,反手一抓,内力激荡,低喝一声:“撤手!”

    后背传来一声痛呼。步千洐转头一看,一名彪壮大汉抓着长枪,倒退数步,脸色涨红。

    步千洐一征:“刘夺魁?”

    那大汉亦是一愣,抬眸看清步千洐,神色剧变,又惊又喜:“步、步将军!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不正是当日跟着破月在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刘夺魁都尉?

    “一言难尽。”步千洐笑道,也松开了身后的那名都尉。他看着刘夺魁的戎装,目露欣慰:“你已是郎将了?”

    刘夺魁点头:“都是托将军的福。将军,自从你……去守了粮仓,已经两年了,大伙儿便再寻不到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步千洐正欲作答,忽听城楼下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他微微一笑:“稍后再谈,先开城门。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破月与刘夺魁相见,也是意外而惊喜。刘夺魁恭敬的将两人引到城楼里,步千洐对自己经历轻描淡写带过,反而追问刘夺魁战况。

    刘夺魁一一作答。步千洐二人这才知道,因为不堪常年累月的欺压,青仑族已于三月间动了兵变。事情起因是几名青仑奴,错手杀了益州州牧,被当地官差五马分尸。未料此事引起了益州青仑人的不满,当晚就攻入了府衙,杀了所有官员,此为“益州之变。”

    原本帝京对此事并不太在意,只责令益州方面早日将贼捉拿归案。未料那贼竟相当彪悍,不仅躲过了追捕,甚至出一纸檄文,号召天下青仑奴、甚至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推翻慕容氏的残暴统治。

    “那贼还真是厉害。”刘夺魁道,“就这么打了几个月,队伍竟越打越大,已占据了三个州。直到几个月前,二殿下和诚王殿下调了我东路军过来,才将贼人的势头止住。现下两边都打得火热。”

    步千洐和破月听到诚王二字,对望一眼。过了一会儿,破月静静道:“青仑世代为奴,如今终揭竿而起,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步千洐眸光一闪,看她一眼,转而问刘夺魁:“贼是何人?青仑族中也有如此出色的……”他声音戛然而止,已然想到了一个人。破月也是心神一凛。

    “赵魄。”刘夺魁果然答道,“青仑城领之子。其实两个月前,诚王率军与赵魄在青仑城会战,原本我军兵力数倍于叛军,胜券在握,有望一举歼灭赵魄主力。可那赵魄实在诡计多端,竟偷偷遣人爬到山上,推落巨石,令我军死伤惨重。这才失了青仑城,诚王殿下也受了重伤。”

    “啊?”破月低呼一声,步千洐眉头紧蹙。

    破月并不清楚,当日步千洐与赵魄模拟对攻青仑城,这一招正是步千洐想出来制服赵魄的。可谁能料到,赵魄竟拿如此阴毒的招数,对付慕容湛?

    “诚王……他现在可好?”步千洐心下愧疚。

    刘夺魁点头:“听说昏了数日,已经大好了。”

    “诚王人在何处?”步千洐问。

    “末将不知。”

    步千洐看向破月,柔声道:“咱们去寻他,定要护他周全。”

    “好。”破月握紧他的手。

    刘夺魁听得奇怪,但他没有追问,因为他有更紧急的事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请您救这一城将士和百姓!”

    步千洐和破月听得奇怪,刘夺魁已三言两语说明缘由。

    原来探子日前回报,有一支两万人的青仑军正朝湖苏城来。而诚王和二殿下大军在前方与赵魄正面决战,无暇分兵援助,只命他们死守此城半个月。湖苏城守军只有五千,且都是东路军,水土不服又不熟地形,要守住湖苏城本就吃亏。

    “可是三日前,城守跑了。”刘夺魁愤怒的道,“什么城守,一个老财主,听到青仑人已在二百里外,他便带着所有家财跑了。如今城内将士人心惶惶,听说青仑人相当凶悍,只杀军官,不杀普通士兵,大伙儿更加不想打了。将军,末将、末将……”

    破月还有些担忧,步千洐却微微一笑,将刘夺魁扶起:“别再叫我将军,如今你的军职已比我高。我自会助你守城,五千人足矣,放宽心。”

    五日后。

    血腥扑鼻,杀声震天。

    破月坐在城楼指挥室里,闲得无聊。

    事实证明,有个太会打仗的男友,令人既骄傲又无奈。骄傲的是,数万大军兵临城下,于他却不过是一场有条不紊小试牛刀的屠杀;无奈的是,这个时候,他属于这座城,属于士兵,属于所有男人,却不属于你。

    大概是荒废太久,当日一听刘夺魁说清城内情形,步千洐便跟刘夺魁躲进城楼里,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破月倒也落得清闲,两个人腻了这么久,过了几天闲散日子,倒也轻松。只是昨日,大战前夕,他却破天荒早早回来,很耐心、很强悍、也很有情趣的来了几回,美其名曰“鼓舞士气”。今日一早,更是将她拎到城楼上。

    “跟着我。”他漫不经心的说。

    破月想到这里,心里甜丝丝的。她明明也是高手,他还把她当成柔弱女子强势保护。

    夕阳斜沉,城楼下的厮杀声也稀薄了许多。破月居然还睡了个下午觉,谁料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步千洐,却是刘夺魁焦虑的脸。

    “穆校尉!”刘夺魁还记得这么叫她,“叛军头领突围出去了!步将军千叮万嘱一定要生擒他!末将决定带兵出城追击,能否请校尉代我守住城门?”

    破月立刻坐起来:“他人呢?”

    “去了东城门。”

    破月抓起剑,随刘夺魁走到城垛上。只见城楼下已尸横遍野、满地血肢。黑衣的大胥将士们,与穿着杂色服侍的青仑叛军厮杀城一团。而正前方,有十多骑正从黑衣军的包围中突了出去,往东南方向逃去。

    “我去!你在此指挥。”破月转身跃下登城道,夺了匹马,厉喝一声,“开城门!”

    她动作太快,刘夺魁惊呼“不可”的声音,远远消逝在风里。望着她一骑绝尘身影顷刻不见,刘夺魁只觉得头晕脑胀——瞎子都能看出步千洐与她的亲密无间,她要万一出点事,自己还不被步千洐活剐了?

    **

    破月并非莽撞之辈,骑着快马绕过兵阵,并未受太大阻挠。偶尔有几个青仑士兵冲上来砍杀,被她以刀柄重击在地。

    她追出了几十里,终于看到了那队青仑将领。

    他们也察觉背后一骑风驰电掣般追来,转身一看是名女子,都很惊愕。破月哪里肯给他们空隙,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已如离弦的箭疾扑过去!

    手起刀落,流水行云。

    破月如一道闪电劈入马队,顷刻便用刀柄击伤数人,纵身直取被士兵们护在正中的那中年将领。

    “放箭!”士兵们拉弓齐齐瞄准了她。破月微微一笑,长刀出鞘,脚步丝毫不缓,迎面而上。

    “嗖嗖嗖——”忽听数声破空,竟是从侧面传来。破月定睛一看,前方数名青仑兵尽皆中箭落马。她转头看着来人,却是一队大胥服饰的士兵。再往远处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竟似有数千人。

    援兵来了?破月心中惊喜。

    “你是何人?”有士兵喝道。

    “我是湖苏城守军,你们又是何人?”她扬声道。

    她的声音随风飘得远远的,距离这队士兵数十丈后,有一辆由数名帝京亲兵护卫的车驾。车中有一人原本闭目歇息,忽的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骤然坐起,素白的手骤然拨开车帘,举目眺望。

    “我们奉安国将军之令,驰援湖苏城。”士兵亲眼见她追杀青仑将领,倒也不怀疑,“这位……姑娘,你从湖苏城来,城池是否已失?”

    “当然没有。”破月答得骄傲,“我们大胜。”

    “安国将军!”

    “王叔!”

    那辆精致华丽的车驾旁,有人低呼出声。而那人苍白着脸色,不顾旁人震惊神色,顷刻便夺了匹马,朝前方疾驰而去。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等追上后,远远只见那人勒马停步,静静立在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身后。似是怕惊扰了那女子,那人笔直的坐在马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士兵们将青仑将领和士兵绑起来,推搡着往湖苏城走去。破月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歇息。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勒马停步,但她以为是路过的士兵,未加留意,举着士兵给她的水囊,抬头便饮。

    直到身后数骑马蹄纷乱,由远至近。

    破月这才转身。

    “……小婶婶?”

    “……王妃?”

    破月身子一僵。

    即便隔了一年,这两个声音也是耳熟的。一个是二殿下慕容充,一个……似是王府慕容湛的随扈。曾经他们就这样“王妃王妃”的喊着她。

    她定了定神,缓缓侧目。

    只见身后数步,静静立着一骑。马上人一袭白衣,狭长凤眸眼眶微湿微红,定定的望着她,姿容清俊不似凡人,不正是慕容湛是谁?

    “……小容。”破月仿佛中了咒,举着水囊,定定立在原地。

    慕容湛翻身下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一动不动。马儿却被勒得吃痛,惊蹄跃起,慕容湛这才反应过来,骤然松手,马儿狂奔而去。

    他不动声色将颤抖的手负到背后。

    “……月儿,你可……安好?”

    破月望着他明显清减许多的容颜,胸口有短暂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种温暖而微痛的情绪填满。她笑道:“我很好,你呢?小容,你可安好?”

    慕容湛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苍白而清透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我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

    我心若古井,沉寂无声。唯有相思如无声惊雷,令我午夜梦回茫然四顾。惶惶不见你娉婷芳踪,只余我对影孤立,始觉浮生若梦。

    作者有话要说:4更下午3点,元芳,给力不

    ☆、75

    四野喧嚣人声,飘飘渺渺钻入耳中,似近似远,已听不分明。

    唯有四目凝视,湛若秋水,默默无言。

    “婶婶,王叔他身体刚刚大好,你们还是去马车上说话罢。”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语气轻快的建议。

    破月一凛:“你的伤没事吧?快上马车。”

    “好。”慕容湛几乎是立刻答道,话一出口,才察觉自己的浑浑噩噩。

    如同曾经与她的朝朝暮暮,总是恍恍惚惚,回一看,才知那是平静无声的醉生梦死。

    帝京专程赶制的马车,精致宽敞得不可思议。

    车帘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慕容只与她对坐了半刻,便觉无法继续,起身笑道:“先喝点茶。”提起水壶,却现手微微的抖,静默片刻,才能平平稳稳。

    “大哥呢?”他背对着她。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实处。

    “太好了。”他端着茶转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见她露在宽袖外纤纤十指,晶莹剔透。

    “为何去了这么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滚烫入喉,心神微定。

    破月摸上茶杯,却被烫得指尖麻,连忙抓了抓自己耳朵。慕容放下空空的茶杯,面沉如水看着她。她看得分明,心下奇怪——他喝得如此滚烫。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惊无险。”她微笑,“待入城之后,让阿步同你详说。”

    他点点头。

    再次相对无言。

    破月盯着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还是先回城中吧。

    正欲起身告辞,忽听他开口。

    声如静水,偏有清风拂过,涟漪轻颤。

    “你们……定情了吗?”

    破月的手悄无声息的抓紧袖子。

    “嗯。”

    又是静默。

    他的眉目很平静,也很柔和,没有半点波澜起伏,似朝阳澄湛,也似死水沉静。

    “对不住。我一走这么久,皇帝有没有为难你?”破月柔声问,心里满是愧疚。

    “没有。皇兄怎么会为难我。”他几乎立刻答道。

    “……那就好。”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人声。

    “殿下,马上就到湖苏城了。”

    “知道了。”慕容湛静静答道。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儿估计很忧心。小容,一会儿见。”

    “好。你……留神。”

    “好的。”她掀开车帘跃下,顷刻人已走远。

    车帘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头进来:“婶婶怎么走了?”

    慕容湛正静静望着她半点没动的那杯茶水,闻言缓缓抬头。

    “充儿,我与她已和离。今后她不是你婶婶,无须再问。”

    慕容充一怔,答道:“是。我知道了。”

    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士兵们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门处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后来越走越快,临近城门处,已是提气跃起,左扑右闪顷刻已入了城。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见刘夺魁大大的笑容,他转身就往城楼跑:“将军、将军,她回来了。”

    破月精神一振,三两步窜上城楼。忽的心底闪过个念头——原来她行得这么快,只为早点见到他。

    城楼上一人负手静立,听到声响急急回头,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显一松。她忽然很想扑进他怀里,但不等她主动,他已快步抢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城楼上,刘夺魁等人尽皆侧目,悄无声息的纷纷走远了几步。

    “敌军将领抓到了。”破月冲他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抬起有些冰凉的手,摸摸她的脸颊。

    指腹的力道似乎重了一丁点,她有点痒,有点微痛。

    “好在你完好无缺的回来。否则,我只能屠了四千青仑俘虏,方泄心头之恨。以后不要乱跑。”

    破月一怔,望着他深黑得仿佛无底洞般的眸。

    还是平时开玩笑的语气,可她怎么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冷漠?

    就好像如果她出了事,他……真的会屠了四千人。

    她心底失笑——他这种大仁大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念头?

    她忽略了心头的异样,微笑道:“阿步,小容来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来了。”

    步千洐眸中浮现明亮的笑意。

    “传令!”步千洐提起真气,洪亮的声音瞬间响彻城门内外,“开城门,迎接诚王殿下、二殿下!”

    落日金光点缀在满地尸血上,残忍、诡异而隆重。

    城门洞开,步千洐、刘夺魁以下,全城守军、百姓,从城门,一直跪到视野不可及的长街尽头。

    两位王爷的亲卫,皆是鲜衣怒马,立于官道两旁。正中两骑高大骏马,于军队簇拥下,缓缓朝城门处来。

    距离城门几步远,慕容湛勒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独自策马行到城门下,目光缓缓环顾一周。

    “诸位将士请起!”慕容充扬声道,“诸位击退数倍敌军,获此大捷,着实辛苦了。本王身为全军统帅,必将上奏父皇,为此役中将士请功!”

    “多谢殿下!”城门内外,欢呼一片。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马行至步千洐和刘夺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挥,是步千洐。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伟。本王会向父皇请旨,荐你为安北将军。”他朗声道。

    “谢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静。他历经磨难,如今身负绝世武艺,倒不是很在意品级。只是如今国家有难,他下意识不想弃之不管。

    他身后刘夺魁诸将,均齐声欢呼。破月在他身后,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安北将军亦是五品,他恢复了原先的品级。忧的是如今兵荒马乱,他还是走上了从军的路,却不知前途是好是坏。

    慕容充点了点头,便策马进了城。

    步千洐和破月抬着头,望着缓缓驱马过来那人。许多将士也望着他,望着经过青仑奴战争,声名鹊起的安国将军、诚王慕容湛。

    却见他笔直行到城门处,就此停步,翻身下马。

    他单膝跪下,于众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两人静静凝视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

    “月儿,你先回去。我与小容说会儿话。”步千洐丢下这句话,便与慕容湛并肩走了。

    月朗星疏,步千洐与慕容沿着城墙缓缓而行。偶有巡逻士兵,撞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恭敬的避让。

    “如此说来,那唐卿是个病秧子,却十分能征善战?”慕容湛沉吟道。

    步千洐点头:“是个厉害角色。”

    两人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步千洐将这一行经历细细道与容湛,只掠过破月与他的□不提。

    “大哥此行应祸得福,练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后再不是大哥对手。改日大哥多多与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厉害在何处。”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学,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授。”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个辈分,容我思量斟酌。”

    两人对视而笑,恰好已走到东城门。步千洐抬眸一望,将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罢。”

    慕容湛点点头,转身对隔着数步跟随的暗卫道:“去我马车上,取些好酒来。”转头又道:“寻常酒馆的酒,只怕你喝着淡味。我车上一直存着几坛,等你开封。”

    步千洐挑眉:“还是你上道,甚好。”

    已近子时,小酒肆早就打烊。

    两人上了阁楼,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倚在窗边,对月而饮。酒肆老板送来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或许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时两人都未说话。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转头直视慕容。

    “小容,我与月儿好了。”

    慕容面色平静,露出个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儿已告知我了。恭喜!”

    步千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眸色幽深的盯着他:“对不住。”

    慕容轻轻摇头:“大哥说哪里的话?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当日……”他深吸一口气:“我当日也只因朝夕相处,她又姿容出众。小弟我……我从未跟女子相处过,才会……才会对她有些不舍。如今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自敬重她为嫂嫂,若再妄动念头,便叫我五雷轰顶,身异处。”

    步千洐静静注视他片刻,点点头:“喝酒罢。”

    夜风清凉,酒意醉人。

    步千洐因为慕容的话,心里隐隐痛。他沉默的一杯杯喝着。慕容更是一杯杯畅饮。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坛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离。

    “对、对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痴,“大、大哥,对不住你的,是我……我不该,不该妄动邪念……”

    如果说一年前,步千洐听到他的表白,心若刀绞,宁愿让出破月也不想叫他失魂落魄;此刻,步千洐在那日听过破月一番心里话后,虽也会因慕容难受,心志却清晰而坚定。他紧紧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么可爱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欢的。你没错,没有对不住我。”

    慕容听他语气温柔,眼眶一红,只觉得压抑心头多日的汹涌、暗沉,却无法道与他人知晓的情绪,忽的有了个出口。

    “大、大哥……”他抬眸望着他,声音有几分哽咽,“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决计不会。”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哥自会护你、助你,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慕容用力点点头,声音惨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欢了她。

    他的话没说完,他单手捂住了脸。

    步千洐心头一颤。

    男儿有泪不轻弹。慕容生性温和,但从来傲骨铮铮,步千洐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头,眼眶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缝间有泪水滚滚而下。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紧咬着牙关,泪水却滚滚而下,微不可闻的抽泣。步千洐心头剧痛,一把将他抱紧,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小容,哭过这一次,今后不可落泪。”

    子时末,步千洐将慕容送回房间,只觉得心头堵,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幽静的长街,漫无目的的晃荡。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城楼。守城士兵见到他连忙起身,行了礼后,顿了顿又道:“将军,姑娘……上城楼了。”

    他一怔,知道士兵说的“姑娘”是颜破月。

    须得早日把婚事办了,否则旁人不知如何称呼她。想到这里,他心头微暖,信步便上了城楼。

    远远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双膝,坐在城垛上。

    这可是有点危险的动作。步千洐蹙眉上前,破月回头见到他,眸中升起笑意,身子不动,朝他伸出双臂。步千洐心底一软,抬手将她抱起,自己坐在城垛上。

    夜风孤寒,两人体温相贴,却是格外的温暖甜蜜。

    “我刚把小容送回去。”

    破月一怔,没吭声。

    步千洐见她沉默,将她的脸扳过一看,却见眼眶湿红。

    “哭了?”他捏着她的下巴。

    破月别过脸,不做声。

    步千洐低头在她脖子上亲了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与小容聊过。他也哭了。”

    破月原本只是心头怅然,独坐在城楼上。思及慕容的温柔隐忍,略略有些难过,这才掉了两滴眼泪。她以为也仅止于此了。未料此刻听步千洐简简单单的说“他也哭了”,忽的心头一阵剧恸,待反应过来时,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步千洐原本未察觉,待她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忙将她的脸抬起一看,却见泪水朦胧,已哭成了花猫般。

    步千洐心头,忽的微微刺痛。

    破月却已埋头进他怀里:“阿步,我没别的意思……我……”她的声音起先还带着几分窘迫,慢慢就抽泣起来。到后来越哭越厉害,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其实破月哭得厉害,也不光是为小容。跟步千洐好了这一年,她心头原本对小容的怜惜,也变得平和而安宁,并不会再尴尬难受。只是她获得幸福,对她恩重如山的小容却是形影相吊十分憔悴,她自然心里不痛快。加之穿越以来,她屡遭磨难,却始终坚强如昔,从未歇斯底里的大哭过。今日小容的事,就像是个导火索,令她压抑心头许久的情绪得到释放,所以才哭得一不可收拾。

    许多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只是芝麻绿豆大点事,受过十倍大的委屈都没哭,却恰好在这一刻,因为这件事触动,哭得一不可收拾。事后回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只是破月已哭得动情,原因倒是其次了。

    步千洐沉默的抱着她,任她在怀里泄心头的委屈不甘。直到她哭声间歇,偷偷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抬眸看他,他才笑着抓起她泪水斑驳的脸,重重吻上去。

    破月被他吻得几近窒息,只能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无力的抵抗着。许久后,他才松开她,沉沉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哄完那个,又来哄这个?”

    破月破涕为笑,打他一拳:“你跟他才是孩子。”

    步千洐抱着她跃下登城道,将她放下,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破月轻车熟路的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将头靠上去。

    头顶月光清亮如水,映得石板路幽幽生光。长街清寂,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月儿。”

    “嗯?”

    “今后,别为旁的男人哭了。”

    月儿,只为我一个人哭,为我一个人笑。你是我挚爱,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你的心,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手足兄弟小容。

    作者有话要说:人不彪悍枉少妇,四更爽不爽?

    ☆、76

    “步将军,今后还望你多多襄助,早日平定青仑之乱。”

    二殿下慕容充一身华服,面容俊朗,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步千洐满饮而尽,慕容湛亦是面带笑容,破月微笑不语。

    自那日湖苏城一役,已过了一个月。朝廷的嘉奖令已经下来,步千洐果然升为安北将军。今日慕容充专程在城中酒楼设宴,为他庆功。

    虽当日慕容充也是陷害步千洐的人之一,可如今同席欢饮,他竟无半点尴尬。甚至一次还主动提起婆樾城往事:“千洐,当日我并非针对你。其实于你,我是很欣赏的。来,满饮一杯,你是王叔的结义兄弟,今后咱们如同兄弟一般!”

    他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坦荡。

    破月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是皇子、他姓慕容,除了慕容湛这个怪胎,历史上哪一辈慕容氏的皇子,不是争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当日行为虽然龌龊,设身处地,却也是他会做的事。而他今日重用步千洐,看的也是一个“利”字,与情分无关。

    步千洐自然也看得通透,淡笑道:“末将与殿下也算不打不相识。”

    聊到近日军事,大军稳步推进,青仑叛军已龟缩到两个州内,人数也从之前的十五万缩减到八万。大家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

    “战事一了,我会上书皇兄。”慕容湛沉声道,“谏议废除青仑奴隶制。”

    慕容充还未说话,步千洐一击掌:“好!早该如此。青仑人与汉人并无不同,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他二人相视而笑,慕容充却摇头:“王叔,这个谏议,你不提也罢。朝中不是没人提出过……父皇他不会同意的。”

    大家俱是一愣。

    慕容充见气氛冷下来,举杯笑道:“来,祝大军早日旗开得胜!”

    夜色已深,慕容充又饮了几杯,起身告辞。步千洐跟慕容湛落得自在。多饮了几杯,步千洐便将破月搂在怀里,时不时拿酒杯逗上她一逗。破月颇觉尴尬,慕容湛面沉如水,微笑不变。待到慕容湛如厕的时候,破月一把将他推开:“你干嘛?”他眸色便如墨玉般通透坦然:“咱们三个都得习惯。”

    喝了一会儿,酒坛已空,破月扬声道:“小二,拿酒来。”

    很快,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慢吞吞的送了一坛酒进来,又给三人斟满了酒。步千洐眼神瞄过这老妇人,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一转眼,老妇人已退了出去。

    慕容第一个举起酒杯:“大哥,你与嫂嫂就快成婚,小弟恭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一饮而尽。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微笑,举杯便饮。步千洐对酒的品鉴造诣更胜武艺,刚一入喉,便感觉到口感与之前有些许不同。

    “且慢!”他压低声音道。

    可已经晚了。

    慕容湛和破月一对乖小孩,放下空荡荡的酒杯,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步千洐失笑。

    “我似乎……醉了。”慕容湛几乎是立刻作,抬手扶额,“醉了……是极好的……”“砰”一声,趴倒在桌案上。

    破月望着步千洐:“他怎么说倒便倒?”

    步千洐心念一动,想起玉涟神龙功“万毒不侵”的字样,两人练功已有些时日,莫非已初有成效?

    步千洐朝破月递个眼色,破月会意,点点头。两人将酒杯一丢,仰面靠在墙壁上,佯装晕倒了。

    破月心里有点紧张兴奋,是谁在酒中下药?慕容充?颜朴淙?如果是颜朴淙……哦,她竟然有点期待?

    可破月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来的会是这个人。

    雅间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步千洐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便见门口地上多了道佝偻瘦小的影子——不正是方才那上酒的妇人?雅间门外有数名亲卫把守,此人却能下药潜入,可见身手必定不凡。步千洐不敢托大,继续佯装晕迷。

    那人脚步声轻不可闻。过了一会儿,却出一阵奇怪的响动。步千洐和破月俱是眯眼一瞧,却见她正拖着慕容,往内间走。两人心头都有些惊疑:难道是冲着慕容来的?

    内间有一张供休憩的大床,只见她拽着慕容走到床边,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步千洐和破月俱是屏气凝神,只待她稍有不对,立刻作。

    未料她放好了慕容,又转身朝二人走来。

    两人连忙闭眼,仔细听着动静。

    破月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将自己抱了起来。那人的气息竟然是温热清香,扑在脸上软软的很舒服,那人似乎静默了片刻,这才抱着她往内间走去。

    步千洐看得分明,她将破月跟慕容并排放在床上,然后……居然伸手脱慕容的衣服!步千洐一心想看她到底要做甚,也不急着动。只是想起小容醒来,必定窘迫万分,有些好笑。

    很快她将慕容上身脱了个精光,□只余一条底裤。而后她看着破月。

    “今日便叫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嗯……越看诚王越是喜欢。”她似乎自言自语,嗓音极为极柔软低沉。而后抬手又开始解破月的腰带。

    步千洐这下可不能忍了,低喝一声:“妖妇你作甚?”话音未落,人已掠行过去。那老妇悚然一惊,将将转身,便被步千洐点中胸口要穴,瞬间僵立不动。

    破月之前没敢睁眼,此时翻身坐起,看到慕容湛赤条条躺在一旁,大吃一惊。她扯过被子盖在慕容湛身上,拍拍他的脸:“慕容、慕容?”却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沉稳,似已睡着了,但气息匀长,应无大碍。

    步千洐仔细打量这老妇,见她虽容貌奇丑、身姿却如弱柳扶风,婀娜苗条。难怪他方才觉得不对劲。

    他心念一动,手伸到那老妇人下巴上,老妇人微微一缩,声音已含了怒意:“你敢?”

    面具脱落,露出水芙蓉般的脸颊,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更多的却是成年女子的妩媚。

    步千洐怔住。

    “是谁?”破月绕过来,一看清那人相貌,呆住。

    很熟悉的一张脸。

    清黑修长的眉、墨色剔透的眸、小巧挺拔的鼻梁、玫瑰色的樱唇——只是比起破月的苍白纤弱,她的轮廓要饱满许多,眉宇中也多了几分妩媚。但无论怎么看,两人相貌都有□分相似。

    她的神色又窘迫又恼火。破月早听步千洐说过对这个人的猜测,今日再见她真容,不能不信。

    “好久不见。”步千洐将手里的面具抛了抛,“殷教主。今日又想做甚?”

    她冷哼:“你配不上她。”

    步千洐顿悟,又好气又好笑——当日她便痛下杀手,不想破月跟自己好。今日更是故伎重演,瞧她方才的举动,是想玉成他二人,搞不好还会顺手杀了自己吧?

    步千洐如今已得月儿,倒也不再恨她当日恶行。他懒懒一笑:“殷教主,看在月儿份上,小婿自不与计较。但你若再从中捣乱,新仇旧恨,小婿必不轻饶。”说完看向破月:“月儿,这是你娘。”

    殷似雪全身一抖:“胡说八道!我、我不是她娘,我、我是她姐姐!谁要你当女婿?混帐!”

    步千洐都笑了:“瞧瞧你脸上的皱纹,她有你这么老的姐姐吗?”其实殷似雪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并无皱纹。但他的话,却叫殷似雪脸色一僵。

    破月之前一直安静,此时冷冷道:“我没娘,没她这样的娘。阿步,让她滚蛋,我不想再见到她。”

    饶是步千洐,也没料到破月会如此决绝。他虽不喜殷似雪胡作妄为,但他自小是孤儿,尝遍了孤独无依的滋味。所以虽然殷似雪对他赶尽杀绝,他心里想的却是,有机会叫他们母女相认。他爱的女人,他希望她受尽宠爱,永不孤单,永无哀愁。

    殷似雪闻言眸色巨震,眼眶一下子红了:“你为何不认我?”她之前死不承认自己是破月母亲,如今被破月一激,却不打自招。

    步千洐握住破月的手:“你不该说这等话。她再胡作妄为,也是你母亲。”

    破月看着他,眸色平静:“她差点杀了你,我为什么要认她?”她本就不是原版颜破月,加之殷似雪对她全无养育之恩,她哪里会有半点孺慕之情?

    殷似雪咬牙切齿:“他一介莽夫,还是个狗屁将军,将来不是死于武林纷争,就是战死沙场。你跟着他有什么好?诚王对你一往情深,又是皇亲国戚,你为何要选他?”

    破月都气笑了:“真是奇了怪了,若真是你生下我,将我丢给颜朴淙那个禽/兽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下干嘛要管我跟谁好?要不是阿步,我早死了千百回。我偏要与他长相厮守,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殷似雪脸色微变:“禽/兽?颜郎怎么会是禽/兽?他那样的正人君子……我当时生下你,明明是个死婴。我以为你死了,我不知道颜郎养大了你。我一直、一直挂念你……”

    “颜郎?”破月听到这个称呼,怒火更加炽烈,“你这个娘我不会认,他那个爹我更加不会认!”

    “不!他不是你爹,他怎么会是你爹!”殷似雪声音忽的柔和下来,“你爹他……”

    步千洐听到这里,已知必有隐情。却见殷似雪越说眼眶越红,忽的身形一动,转身竟要往窗口跑去!

    步千洐暗暗一惊,他全力点中她穴位,她这么短的时间便冲破,可见她身为当今武林绝顶高手,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她语之不详,步千洐怎么让她跑了?两人隔得极近,刀法无法施展,他身随意动,使出燕惜漠教给自己的擒拿手,攻了上去。

    殷似雪回身挥掌便挡,刚走了几招,脸色更是煞白,“砰”一声竟被步千洐一掌打在胸口。步千洐只想留她,并没想伤她,这一击中,也是微惊,收掌不再进攻。

    “漠阳扶雪手?你、你怎么会这套擒拿手?”她的声音都因焦急嘶哑了。

    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霍然如电光火石般通透!漠阳扶雪手!他终于想起,燕惜漠是何人了。

    他想起幼时读过一本武林野史,记载数年前,曾有一位天分极高的武林侠客,名唤燕惜漠,仅仅二十余岁,便已是天下第一,夺得盟主之位。书载他的绝学中,其中一门便是漠阳扶雪擒拿手。只是这位侠客如同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刚成为盟主一年,便暴病而死。所以后世对他的记载也是很少,江湖人才辈出,这短命的少年盟主,到如今几乎不为人知。

    如此看来,燕惜漠当日根本不是暴病,而是遭人迫害!

    步千洐反问道:“这擒拿手有人教我的,怎么?”

    “他人在何处?他人在何处?”她眼中全是急切。

    “不知。高人居无定所。”步千洐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燕惜漠行踪。

    “他生得什么模样?”

    步千洐心念一动,试探道:“他全身被大火烧伤,早已面目全非。十八年前,他被人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幸得不死。”

    殷似雪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死?燕惜漠没死?”

    “燕惜漠到底是何人?”颜破月问道。

    步千洐心头一惊。破月今年十八岁,燕惜漠为人所害是十八年前,殷似雪创立清心教,也是十八年前。

    “他才是我的郎君、你的父亲啊!”殷似雪恍恍惚惚道,“他是个大英雄,大混蛋啊!”

    破月心中一震。

    她以前听步千洐说过燕惜漠的遭遇,只道是位命运多舛的世外高人。可如今听殷似雪说他是自己父亲,虽然匪夷所思,直觉却叫她隐隐信了。思及自己从小被颜朴淙几近变/态的养大,亲生父亲却遭人毒手,漫长余生隐姓埋名、孑然一身,不由得心下恻然。

    步千洐亦是一惊,骤然顿悟——难怪燕惜漠会收他为徒!莫非也是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可师父是仁义高人,若知道月儿的存在,为何又不相认呢?他按下心头疑惑,搂紧破月的肩膀,柔声道:“别难过,他很好。”

    “可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殷似雪倒退数步,面如死灰,“不,一定是他!他常说我胡作妄为,常说要替我收拾残局。定是见我挑断了你的手脚筋,所以才现身相救。可他为什么不见我呢?我是这样的、这样的思念他……”

    她已年近四十,又是江湖第一大门派教主。可此时惶惶然喃喃自语,竟似二八少女,又怨又痴。步千洐心头一软,道:“他一直扮作菜农,呆在缚欲山上。或许一直暗中保护你。”

    殷似雪神色大骇,满脸难以置信。

    “我不如死了干净!”她清喝一声,双手捂住脸,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窗户。

    “当心!”步千洐和破月同时惊呼出声,却见她身姿如燕,疾疾坠落。两人冲到窗前一看,楼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同时奉上~

    ☆、77

    空荡荡的长街,鸦黑一片。

    步千洐按住破月肩头:“她轻功绝顶,咱们追不上。你还好吗?”伸出手指抬起她的脸。

    破月脸上并无他预期的泪水,反而神色凝重:“如果燕惜漠是我爹,殷似雪是我娘,他们为什么将我丢给颜朴淙?我听说自己幼时身体虚弱,颜朴淙当年专门为我向皇上求千年人参和宫廷秘药续命,殷似雪又说我生下了时是死婴,莫非是颜朴淙从中作祟?”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从颜朴淙处,自然问不出来。苦无师父本就让我给师父传话,叫他夺回颜朴淙手中残册。如今你生世不明,明日咱们就去寻他。”

    翌日,步千洐便朝慕容充告假,慕容湛也觉事态严重,催促慕容充准了二人辞行。

    按照苦无的指示,两人行了半个月,便到了益州青芜峰。在山谷里寻了半日,果见一草庐,**在险峰之上。两人在草庐中等了三日,终于在这日傍晚,看到一布衣老翁缓缓行上峰来。

    “师父!”步千洐拜倒,破月盯着他满是疤痕又红又皱的面容,心头居然一痛。

    燕惜漠看到他二人,微惊之后,笑了。笑得极难看,可和煦的双眸,却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看来你们去了君和。”他的嗓音亦嘶哑得仿若火燎,“苦无大师可好?”

    步千洐点头:“他极好。”却见燕惜漠目光温和,见到破月却并无激动神色。破月也注意到这一点,与步千洐交换个眼神。

    三人进了草庐,步千洐先将苦无的话转述。燕惜漠略有些吃惊:“颜朴淙他……素来忠义,怎会将君和武功秘籍占为己有,又怎会……”他瞧一眼破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练那阴损的功夫?”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怔。

    已经不是一次听到有人说颜朴淙忠义了。当日杨修苦也说过颜朴淙向来义薄云天,如今殷似雪、燕惜漠都这么说,可见颜朴淙在老一辈武林侠客的心中,印象是极好的——足见他的奸猾。

    可燕惜漠似乎以为破月是颜朴淙的女儿?

    步千洐便将那日遇到殷似雪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燕惜漠原本听得沉静,待到听说破月是自己女儿时,霍然抬头:“她当真这么说?她是我的女儿?可当日,她明明是怀了颜朴淙的孩子……”

    破月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怕当年殷似雪跟两个男人纠缠不清,才有了自己这笔糊涂账。

    “她虽行为颠倒,但徒儿觉得此事应当不假。”步千洐道。

    燕惜漠看着破月,目光先是惊讶,而后激动,最后是浓浓的欣慰和愧疚。

    “好孩子、好孩子……”燕惜漠深吸口气,“爹对不住你。”

    破月望着他丑陋而激动的容颜,心头怜意更盛,低声道:“爹,你才吃了许多苦。我不会怪你。”

    燕惜漠眼中竟有泪水滚滚而下,枯树皮般丑陋的手,一把抓住破月的手:“想不到我燕惜漠潦倒一生,到老竟有了个女儿!哈哈哈!死有何憾!只恨爹未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未能亲自教授你武艺!教你受尽了苦头!好孩子,你受苦了!”

    破月见他眸中爱怜之意大盛,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是这豪气干云的燕惜漠养大自己,该是对独生女儿多么宠爱!如今瞧着他垂垂老矣、面目全非,却似孩子般兴奋异常,破月竟也如他一般又喜又悲,瞬间哽咽。

    “爹,当年到底生了何事?”破月轻轻抚摸他粗陋的手。

    燕惜漠眸中精光褪去,反而染上几分颓唐和清冷。

    他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只是一桩孽缘罢了。”

    只是桩孽缘,叫不世英雄甘愿舍身,只为红颜永远无忧无虑的欢笑。

    我原是普陀寺俗家弟子,少年学成下山闯荡江湖,很快便搏出名气。当年武林大会,更是力挫群雄、一战成名,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我以为前途无量,踌躇满志,却偏偏叫我遇到了她。

    殷似雪,江湖第一妖女,胡作妄为的江湖毒瘤。

    旁人皆厌她睚眦必报、出手阴毒。可我见到的,却是二八少女,落寞独坐在悬崖上,比明月皎洁,比春风明媚。

    于是便恋了,痴了。我不想管江湖琐事,盟主之位我也愿拱手相让,只要有她陪伴。她当时对我爱理不理,骂我迂,骂我笨。可骂虽骂了,终是浅笑盈盈,柔弱承欢,两情相悦。

    我以为就此定了终身,她一日却慌张的跑来说,她原与那颜朴淙有过一段情缘,已有了白头之约。如今颜朴淙来寻她了。

    “惜漠。我当日不知道会遇到你,我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那样的公子,可如今我才知道,喜欢的是你。等我回来,我去与他解除了婚约,便跟你成亲。”

    颜朴淙是少年武状元入仕,官声清明,于江湖也小有名气。我毫不介怀,我等了又等。只要雪儿与我长相厮守,又怎会在乎她的过往。

    未料一个月后,收到颜朴淙的来信。

    “雪儿已有了我的身孕。她不愿再见你。”

    我不甘心,潜行数千里到了帝京。堂堂武林盟主,如鸡鸣狗盗之辈,躲在颜府屋梁,却见他二人相携入房,莺声燕语、鱼水之欢。

    我自心如死灰,武林盟主也不想做了,整日烂醉。却在半月后,收到颜朴淙血书。

    “江湖人士聚集,要置雪儿于死地。颜某自拼尽全力护她。只是颜某武艺低微,此去只怕身死。望燕兄今后不计前嫌,保她一世?”

    我震惊莫名!可雪儿既选择了他,我又怎么能让他们劳燕分飞,生死分离?于是我告诉他,他不必去,我去。

    我去了颜朴淙与武林豪杰们相约的地点,杀了所有人,自己也被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

    “武林人士为何要杀殷似雪?”步千洐问。

    燕惜漠神色微震,慢慢道:“因为她是君和人。”

    破月悚然一惊,可她还未问,门外已传来一道极度震惊的声音:“胡说!我怎么会是君和人?”

    门被拉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影。

    前一个娇容煞白、满目含泪,不正是殷似雪是谁?后一个苦眉低垂,神色激动,却是久未蒙面的杨修苦!

    “惜漠!”

    “师哥!”

    两人齐齐扑倒在燕惜漠脚边。

    “小师弟……”燕细惜漠扶起杨修苦,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片刻后,他才松开杨修苦,转眸看着一直愣愣的殷似雪。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看到杨修苦,对眼一眼,都存了戒心。可见他老泪长流,神色悲痛,与燕惜漠抱在一起,又有些吃惊。

    “惜漠!不是这样的!不是!”殷似雪明显有些失魂落魄、眼神迷蒙,“当日我一直在等你,我怀的是你的孩子,颜朴淙说我身体阴寒,奔波会导致落胎,叫我在颜府等你过来。我还给你写了信……”

    “妖女!果然是你害得我师哥落难,你还狡辩作甚!”杨修苦怒道。

    燕惜漠神色大变,轻拍杨修苦的肩膀,淡淡道:“往事已矣,殷似雪,你不必再说。你是君和人,我是大胥人。咱们早就两不相干。”

    破月却看向殷似雪——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一切的一切,燕惜漠的劫难,殷似雪的堕落,她的孤苦,全都是颜朴淙一手造成。她真的与颜朴淙,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他如今殚尽竭虑拆散他一家人,又将她养成人丹,莫非就是因爱生恨,要报复殷似雪和燕惜漠?

    “去你的君和人!”殷似雪却已勃然大怒,“我一辈子都没出过大胥,我父母都是江南侠士,我怎么会是君和人!你就是因为这个,这么多年也不来见我吗?”

    燕惜漠怔住:“你不是?你若不是,当年为何挑衅各大门派,结下诸多仇怨?”

    殷似雪怒道:“我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自我</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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