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头皮找康熙爷讨来了法帖,又拜托太子置办了一方安徽歙县金星坑中罗纹砚,石质莹洁温润,雕工浑然天成。顺着缝隙开凿出墨池,边缘乍看嶙峋,细品之下起伏委婉多有韵味。而砚台左上角用张旭狂草刻了一首卢楠“赠友人归别墅”。
「绿杨漫垂舞,摆动春风情。
吏役甘作苦,瓜期思田萦。
寻溪观游鳞,出谷听流莺。
别有漆园客,长歌怀友生。」
他这一举自有好几番用意:他现是佟佳氏皇贵妃儿子了,身份水涨船高,为了不扎了皇父眼,与太子亲厚一点自无甚坏处;而烦劳太子寻了这么一方砚台又刻了闲云野鹤诗,表明寄情山水无心皇位;后那一首“赠友人”,自然就是希望挽回胤禩心了。
“四哥如此大礼,弟弟受不得,请拿回去吧……”
没料想,尚未成长为笑面虎小八此番径直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八弟……”
“四哥如此客气,让弟弟我着实承受不起。上次母难之日拿来怀表,弟弟已然愧受,目今无功受禄,何以克当?哥哥人品尊贵,断莫要再折煞了弟弟。”
如若不知情之人,听闻此言定要感慨一番兄友弟恭。奈何雍正爷十足啼笑皆非——小八啊小八,你当年就是个口上不饶人主,两辈子还是能毒舌到朕。什么叫做“大礼”、“承受不起”、“无功受禄”、“人品贵重”、“折煞弟弟”。看着一字字儿一句句……
雍正帝不觉愈发懊恼——真真是活回去了,上辈子他们明明到他三十岁以前关系都是很好……心下叹了口气,终究是自己理亏,看着胤禩近几日越发泛白面庞,还是有点懊悔心疼,放软了身段,走过去扶住他肩膀:“小八,前段时日是四哥不好,莫要再生气了。”
哪想到胤禩又不是他好十三,只肖他这位四哥需要,就巴巴儿地将真心献上?
胤禩径直避过了雍正爷虚扶,给了他一个礼貌而生疏笑脸:“四哥说什么事,八弟已经忘记了。”那个笑容,倒是同他一年前第一回教他习字之时,一模一样。
雍正爷有些无奈,他两辈子何曾说过几回软话,一朝帝王这方面从来都是拙嘴笨腮,憋了半晌突然想到了怀中皇父法帖,扯着胤禩就进了门,将那法帖掏了出来。
“我特特儿找汗阿玛求来,听闻近八弟练字小有造诣,你若照汗阿玛字练,他必定会加高兴。”
没想到胤禩听到他这么说,抬起了那双澄澈鹤目,委屈与不甘杳然于上——他还敢提汗阿玛!他不知道成为佟贵妃养子,是踩他这弟弟被汗阿玛厌弃份儿上么?
胤禩终于是忍不住了,唇角微笑已然摇摇欲坠,一把摔开了雍正爷手,背对他走开了几步,所有体面都是苦苦支撑。
雍正见他这反映,才倏地反应过来——佟额娘用“宫女勾引皇子”摆了他一道,胤禩虽然年幼没受处罚,怎么也会汗阿玛心中留下阴影。而他骨子里从来都是要强,自己还用……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他到底哄人技巧上两辈子都欠奉,这样低声下气几乎是为人底线了,对着胤祥都是从未有过。如今只恨自己从未真心实意地去,雍正帝尴尬地站原地,屋内静寂非常。
胤禩强压下心头哽意——这些时日他都不敢去探望额娘,怕让她平白糟了挂落。而教养嬷嬷说了什么,也都一并吞下,只想着与这四哥情分至此算是了,他目今身居高位直逼太子,还来搭理自己作甚?!
“四哥还是请回吧。”
雍正爷听出了小孩子声线里控制不了细小颤抖,心里早已悔不当初。着急之下脱口而出:“八弟,这些时日发生故事当真不是四哥真心。”
胤禩愣了一下,而雍正爷自觉失言:不是他心意,难道就是佟贵妃看胤禩不起了?
果见胤禩拳头握紧了起来,雍正帝此刻真可谓是急得满头大汗,结果情急智生,也管不得体面不体面、气概不气概了,疾步上前一把将弟弟薅入了怀里,揉了个满……“八弟别恼了,我……你也知道我这脾气。额娘与我关系冷淡,还想要坑害你。我一想到你……”他这别扭性子,能推心置腹到如此境界,已经是极限了。
而怀里身体温暖柔软,刚刚到自己下巴颏,当真圈住了,才发现只是个孩子。
雍正帝能感觉到胤禩自己怀里震动了一下,静默了良久,才听他哑着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四哥……”
他本以为胤禩是心软了,听着这声音心下也愧疚。孰料他这弟弟虽然面善,心里却是极有原则。胤禩静了一会儿,终道:“她到底是您亲生额娘。”
言下之意,千错万错,赋予你骨血之人都下得了手,遑论这个只有半分相似血缘弟弟了。
雍正帝倏然松开手,只觉得自己天生薄情寡信,别扭诡谲,喜怒无常,从来都这个弟弟面前无所遁形。不管胤禩多少岁……
于是,他几乎是面色顑颔地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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