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做何言语,做何表情,当初是她提议往府里探查宋姨娘的讯息,也是她定下这里应外合之计,没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也是求仁得仁,走得安心平静。你不曾见过她,听说不过三十出头的人,却垂暮如老妪,想来她活着,也是日日煎熬的。如今走了,咱们帮她把未了的心愿达成也就是了。”看她神色苍白,笑容惨然,秦子浚便知她在想什么,连忙温声劝慰道,“当初,你也只是盼着她能想法子给贾氏添堵,哪能想到她竟会做得这般决绝?一个心存死志的人,即使你什么也没做,只要她瞧到缝隙也会钻进去的。”话虽如此劝着,可心里却也深叹,这宋氏倒真是狠得下心来,前头刚出了个小方卿,后院立刻出乱子,摊到这么个事儿,林如海就算是不怀疑,也该疑心上了。
只是,却可惜了一条无辜性命。
“我心里明白,你不必担心。”苏云岫努力地朝他笑了下,可那嘴角,却生硬得发僵,勉强扯动了几下,又掉了下来.
秦子浚轻应了声,目光仍在她脸上流连,似是要透过伪装的平静望进最深处一般,却见她微微偏开脸,低头看着指间缠上的青青藤蔓,专注又出神,末了,忽然轻声问:“若是这藤儿失了架子,你说它还能长得这样好么?”未等他回答,却又低低地自语道,“若是能,又怎会枯萎?”
“紫藤或是不能,但总有能的。”秦子浚目光温醇,深深看着她,柔声接过话来,“花开四季各不同,你不能因眼下这株经不住,凋零了,便放弃了整片芬芳。”微微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你不也常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如此伤情悲花,岂不也辜负了落花的美意?”
一字一字的温暖劝慰,虽入了耳畔,心中却仍介怀着。一连数日,苏云岫的心情总是灰蒙蒙的,脑中总不自觉浮现出宋氏模糊的背影,和短短的一行遗言,纸笺上的名单,已让秦子浚誊录一份按图索骥地去寻了,然心头沉甸甸的重石,却如何也卸之不下。那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哪,虽然这些年,她也曾看到过苦难百姓凄凉的故去,每逢天灾肆意时,乐善堂里总会有压抑的无助的哭泣,她只觉得心酸,觉得无奈,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明了什么是人命薄如纸,何等珍贵的生命,却又是何等的轻贱。
如此情态,叫秦子浚与苏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说宋氏之死,也叫两人心中叹息,但却无法体会到苏云岫心底的感触,只觉得她近在眼前,却又似乎飘忽在遥远的地方,有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的的确确存在的膈膜,将她牢牢缩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只有她独自行走,他们却到不了的地方。这般认知,叫两人惶恐又害怕,生怕她就这样一直牢牢锁着自己不再出来,不再回来。
两人商议了许久,终于在这一日放晴时,硬拉着她一道出门上街。坐在马车上,苏云岫仍是淡淡的神情,低头把玩着衣裙上交叠的手指,一大一小梁两个男儿面面相觑,视线不停地交流着,走了一路,却仍没能拿出个得用的法子来。
秦子浚与苏轩的用心,她自然明白,心中也有些歉意,这几日,因她的缘故,两人也都是悬着颗心安生不得,此刻看两人愁眉不展的,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总不能因着自己的矛盾纠结,害得大家也跟着受罪:“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听她开口说话,两人皆是眼睛一亮,苏轩连忙道:“秦叔叔说,城里新开了家酒楼,做的水晶肘子味儿极好,您这几日吃得清淡,咱们一道过去看看可好?那楼子就在文津桥头,一溜的铺面,您若是想四下走走逛逛,也是极好的。若是嫌闹腾了,咱们也可以顺着汶河往北郊看看,也品一品这‘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湖光山色,您看如何?”
听他把城里城外挨个说了一遍,苏云岫既觉好笑,又不免窝心,道:“不过随意走走罢了,哪用得着操这心思。若想去游瘦西湖,等改日得闲,往那边小住几日才好,匆匆一观,可品不出你说的这韵味来。”
说话间,便到了汶河边,三人便下了车,慢悠悠顺着河岸缓缓而行。听着小贩们用婉转的扬州调子吆喝着招呼买卖,看着铺面地摊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物什,苏云岫似乎也放下了满心的包袱,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偶尔瞧见中意的,也会停下步子,小声地讨价还价一番。看她似乎卸了心事,两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放下心来,苏轩也跟着活泼起来,不多时,三人手里便多了好些个小玩意儿,瞧见不远处有个茶摊,便一同过去歇歇脚,刚要了凉茶上来,还未喝上,却见苏云岫拉着苏轩往外跑,秦子浚也没顾得上桌上的零零总总,只匆匆跟人说了声“我们去去就回”,便也跟了上去。
走到近前,秦子浚不免莞尔,只见母子俩站在糖葫芦架上,正认真地打量端详着究竟是哪一串更大更红更美味,那架势,比研究账簿学问还要认真,一旁的小贩也不觉麻烦,端着架子咧着嘴冲着两人笑。
瞧见他走近,苏云岫偏头一笑:“你可也要来一份?”
秦子浚顿时哑然,他都三十有余的男儿,哪能吃这个?可是,这推诿的话还未出口,便见她利索地掏了银子:“喏,我要三串。”下一刻,手上一沉,一串红彤彤艳灿灿的糖葫芦便塞到了自己手里,秦子浚只觉那手笨拙得很,连动弹都不会了,只愣愣瞪着它,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看母子俩吃得快乐,他却只想挠头,还没琢磨出到底该如何处置手里的吃食,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前头可是子浚兄?”
三人闻言皆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位穿着松香色软纱文士袍的中年男子,神色间难掩疏朗不羁之态,正是不日前林如海设宴款待的胡彦青。只见他快步走上前来,又惊又喜地道:“当真是你!我还道是看错了呢,你这是……”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便呆在了那里,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往下说。
秦子浚更是尴尬,一向温润如玉的面上破天荒多了几分红晕,看得苏云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轻笑,倒叫两个七尺男儿缓过神来,便见胡彦青抬眸看来,视线在母子俩身上微微一顿,瞧见两人皆拿着糖葫芦,不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小弟打扰了几位的兴致,子浚倒是好福气,能娶得弟妹这般如花美眷相伴……”
“彦青,你胡扯什么?”秦子浚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小心地回头看了眼苏云岫,见她只颊上染粉,却并无愠怒之态,略放心了些,悄悄瞪了胡彦青一眼,示意他万莫再生事,这才替两人介绍了一番。
瞧他如此紧张的模样,还有手里攥着的糖葫芦,胡彦青便觉得有趣,暗道找个时候可得好生取笑一番,又琢磨着是否该将此事说与几位老友听。然面上却是顺意地不再往下玩闹,笑着与苏云岫见了礼,倒是一派真名士自风流的好气度。
苏云岫也含笑福身回了礼,心里倒是好奇,这些年极少听闻子浚聊起过去,今儿头一遭碰上子浚的旧友故交,看胡彦青的衣饰举止,应是不错的出身,只不知子浚昔日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何会落到初见时那般落拓。
待胡彦青笑谈几句离开后,苏云岫便浅笑吟吟地看着他,看得秦子浚好一阵不自在,无奈苦笑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我可没想这个。”苏云岫眯着眼看他,眉眼一弯,一手拖着腮,一手举着还剩半截的糖葫芦,道,“只是忽然觉得,子浚也是极有故事的。你也知道,我最喜听故事轶闻的。”
秦子浚犹豫了下,忽然低头咬了口糖葫芦,只觉酸酸甜甜的,细细品味,亦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偏头又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如画眉眼舒展柔和,如一汪吹皱的春水,看向自己的眸光里泛着清清浅浅的笑意,虽不浓,却也隽永,不由温声应道:“待扬州事了,你若还想听,我再说与你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发现越写到紧要处,就越容易卡文。这一章,真真卡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