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望着店外的川流不息,并不愿意多说。心细如发的厉南川何尝感受不到,你瞧,这个人,又把自己装进套子里了。可是,他就是想把他拉出来,又或者,更正确的想法是,不愿意出来也好,他想进入他的世界。
厉南川沉吟一番,自顾自地说道,“那得多大的恩德,你自己都——还顾着非亲非故的老人家。云端,要不是了解你,我大概会以为你是哪个机构的志愿者。”
陆云端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心神从回忆中拉回来,自嘲一笑,将厉南川没点破的话说出来,“是啊,我这样子,都自顾不暇了,还顾着别人。”他想起面前坐的是自己最大的债务人,老老实实地同他商量,“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厉总。就是我本来就欠你一台手机,现在又加上看病的费用,以我目前的情况想要一下子还清挺困难的,所以,什么时候能还清我还真没办法告诉你。”他知道以厉南川的身价对他这点欠款无所谓,但是,别人的宽容并不能作为你得寸进尺的理由。
厉南川笑了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清俊如月的面容,语气诚恳,“那,利息总要算一算的?”
“啊?利益?”陆云端还以为厉南川会满不在意地让他不要放在心上,没想过这词儿。转念一想,他知道以厉南川的身价对他这点欠款无所谓,但是,别人的宽容并不能作为你得寸进尺的理由,要利息也是应该的。
于是也同样诚恳地问道,“那厉总,要怎么算利息呢,我都可以。”
厉南川看着陆云端顺从无辜的样子,简直恨不得在自己债务上再加上几个零,完了就老神在在地说,你把自己算给我吧……
当然,这都是臆想。
厉南川已经发现,陆云端这人善良醇厚,加上坐了十年牢才出来不久,与这日新月异的社会有些格格不入,又因为他沉默而内敛,和人打交道的一些技巧根本都不懂。在别人看来,这该是个多么无趣乏味的人,可厉南川不这么觉得。他本性又真又纯,有一颗通透的心,在这利益往来的社会,是多么难得。
“我的利息就是——”厉南川翘起一边嘴角,故意拉长了声音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帮助江伯?”其实他想知道他的所有事情,但是无从下手,那么,就碰见一件了解一件吧,总有一天,他会把陆云端这本书读通读顺。
话音刚落,却没想到对面那人脸色一僵,暗淡下来的眸光流露出一丝为难。厉南川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岁,最受不了的应该是他姐姐对他使用柔情和苦情计,现在要再加上一件——那就是陆云端的难过。
见他为难,厉南川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激进主义,连忙道,“要是不愿意,我换个利息——”
“没什么,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陆云端已经换上了轻松的神色,他知道厉南川好奇,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好,他也不愿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说罢,陆云端掌心朝上伸到厉南川面前,而后者分明看到,修长白皙的手腕上,有一条狰狞、凹凸不平的伤痕。
厉南川震惊不已,英挺的眉眼布满诧异,垂目看着疤痕又抬眸望着一脸平静的人,好像他给自己看得的不是割腕后留下的痕迹。他只觉得嗓子眼儿都生锈了,愣了半天,终于憋出声音,“这是——”
陆云端收回手臂,云淡风轻地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泥菩萨过江非要救江伯的理由。当年,我还在读大学却遭人陷害被判了十二年,这,本来就让我难以承受。过了五年,我才知道,原来我视为最亲近的人,他也参与其中。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偷偷藏了一个刀片,割腕自杀。那时候是半夜,我平日里不上贡也和那些土匪一样的室友做对,只有江伯,跪下来一直磕头求他们,头都磕出血了。他们这才同意叫狱警,我才捡了条命回来。”
说到后面,那略带迷茫和怅然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陆云端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一手习惯性地摸着左手腕的那处伤疤。他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簇拥着,滤去了大半眸光,厉南川看不清楚他眼里的色彩。
俩人面前摆着的碗里,还剩了三两个饺子,应该已经冷掉了。而忽然冷下来的还有俩人之间的气氛
陆云端见一向风度卓越、气宇轩昂的某人似乎被自己的故事震住了,厉南川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倒是尴尬地笑了笑,“你看,我的故事就是这么糟糕,所以很少跟人说。看你这反应,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琉璃般的眸子并没有因为回忆不愉快的往事而沾染上痛苦与愤世嫉俗,反而跟没事人一样笑看着自己让厉南川的心愈发不好受。此时,他知道自己面上是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厉南川看着这个人,想起他给街边乞丐递馒头的样子,想着他平日里省着自己照顾江伯的事儿,突然觉得,虽然他不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可是仍然愿意对这世界充满善意。
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是那么想让他开心,不再难过。可是厉南川知道,这大概有多难——遭人陷害坐牢十年,最好的青春年华不再,最信任的人是背后捅你一刀的那个……他自以为那晚上初遇,他看尽了他的苍茫无助。可未曾料到,浅薄、自以为是的那个人是自己。眼泪、悲伤、难过,又算得了什么?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能够勤恳踏实的陆云端,是最坚强可贵。
他以为人生最好的是相遇,现在才明白,其实最难能可贵的是重逢。所以,现在他还能坐在陆云端对面,听着他的故事,看着他如星般干净的眼睛。
既然这世界都亏待了你,那么,就让我对你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