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朱国平终于有机会向肖娜发问在饭桌上不便说出的问题:“肖娜,你好像不大爱讲我们分手后的经历。”
肖娜似乎料到了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平静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就是我说那些,毕业后分在医院,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来又离婚,再调回这里。就是这些,可以说这就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全部经历。”
“调回来以后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呢?”
“我怎么没有联系?联系了,给咱们班的梁小梅打过电话,但是电话已经换了主人。梁小梅你还记得吧,当时和我坐在同桌的?”
朱国平说:“当然记得了,梁小梅,大高个,校篮球队的。但十年前就出国了。好像是移民去了加拿大,电话当然换了人。”
“所以,你不能说我回来后没有和同学联系。还是说说你吧,你只说了你的夫人在出版社工作,还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龚燕。”
“龚燕,这个名字不错。她现在在出版社里主要负责编什么书?”
“现在她们出版社早就没有什么分工了,每个编辑什么书都可以编,只要赚钱。”
“有时间能让我拜读拜读她编过的书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不过,她们出版社主要是出版社科类和文艺类图书,与医学没有什么关系。”
“我想看的正是文艺方面的,照你看来,我这个当大夫的似乎只能看和医学有关的书?你还记得吧,当初我最想学的其实是文科,后来要不是家里非让我去学医,说不定现在我也会在某个文艺出版社当上编辑了呢。”
“我以为还是当大夫的好。”
“为什么?”
“明摆的,现在看病哪个医院不是挂号处前早早就排满了人。有的为挂专家号还会排上一夜。可你什么时候见买书的有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的?”
肖娜笑了:“朱国平,想不到你现在也变得这么实际了。”
朱国平说:“人一到中年,就从天上掉到地上了,想不实际都不成。”
转眼,出租车到了肖娜住的楼下,原来竟是医院旁边一座灰色的外表看上去破旧不堪的四层筒子楼。
“我到了,谢谢你专程送我。”
肖娜下了车,目送着朱国平乘坐的出租车开走,才转身走进楼去。
感冒好了,朱国平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精力充沛、精神焕发,就像一辆飞快奔跑在赛场上的汽车,突然间出了一点小故障,在经过机械师迅速排除之后,又重新驶回到原来的赛道上。但是这种好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就变得不复存在。
今天一上班,顾副局长便催问出国总结报告的初稿写好了没有,说上边等着要,不能再拖了。话里话外透出几分明显的责怪之意。从顾副局长办公室出来,朱国平免不了又是一肚子的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该自己干的活全推给了别人,谁出国谁写出国总结报告,按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们出了国回来却让别人替他们写报告,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朱国平的愤怒虽不无道理,但顾副局长其实未必是有意偷懒。这次由顾副局长率领的包括朱国平所在办公室的领导王主任在内的几个处长去国外访问,是对上次一个访华代表团的回访,因此并没有太多的实质性内容,加上回国后王主任就被安排去党校学习,顾副局长带领其他几位处长又迅速投入了一个全国性座谈会的筹备工作,所以,就把写出访总结报告的事交给了朱国平。
有意见归有意见,上级交办的事情还是要办。朱国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重新找出顾副局长几天前交给他的一大堆有关这次出国访问的资料,然后按照顾副局长事先列出的五个方面写起了初稿,到了下班时竟也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五六千字,读了一遍感觉还不错,几个颇觉得心应手、意顺笔畅之处使他仿佛真的像出了一回国似的竟有了一种身临其境之感。进而甚至想到,即使是那几位真的出了国的人也未必能写到这样的程度,心情便渐渐地转而开朗起来。第二天一上班,朱国平就把打印好的出国报告交到了顾副局长的手上,顾副局长正准备出去开会,皮包都夹在腋下了,接过报告,就站在办公桌旁匆匆地拿眼扫了一遍,然后放进了抽屉里,并没有说什么,这多少令朱国平的心头掠过几分隐隐的失落。
自上次同学聚会和肖娜分手后,朱国平一直记着要送书给肖娜的事。为此,他将家里的书重新翻了一遍,将凡是经龚燕手编的有点意思和看头的都挑了出来,装了满满一个大帆布包。随后给肖娜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间在家?他好把书送过去。
肖娜有些惊讶他还记得这件事,不安道:“我只是随便一说,真是不好意思。”
“那我等你下班后去吧?”朱国平说。
“我下班后还要去英语进修班听课。要到九点钟才能下课。”
“啊,是这样,我还说请你一起吃晚饭呢。”
“谢谢吃饭就不用了,而且也来不及。”
“那我就等你下了课再去,行吗?”
“当然可以,只是有些太晚了,还要让你跑一趟。”
“那有什么,没关系的。”
朱国平循着上次的记忆,很容易就找到了肖娜的住处——那座与医院旁门相临的灰色的四层筒子楼,看上去楼龄至少在半个世纪以上,处处都显露出破旧不堪的样子。一踏进黑乎乎、脏兮兮的楼道,便会闻到一股只有在旧家具店里才能闻到的那股陈腐的气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按照肖娜留给他的房间号,朱国平终于在第三层找到了肖娜的家。他环顾了一下被煤气灶、破纸箱和杂物拥挤得似乎喘不过气来的的楼道,怎么也搞不明白,肖娜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反应。他看了一下手表,刚好九点一刻,这是昨天他们在电话里约定的时间,显然,她还没有回来。正在他犹豫不决是站在这里等还是到楼下门口去等的时候,在楼道的另一头闪现出一个身影,从走路的节奏和姿态上,他一下便断定是她,尽管他已经不记得她上学时走路的样子了,但他现在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都回想了起来。她走路时的姿势很美,像她的容貌一样。这使他更加坚信他曾经总结出的一个结论:所有漂亮的女人、或者说所有令他怦然心动过的女人,她们的各种姿态——坐立走卧都是美的,无一例外。
果然是她。她抱歉说让他久等了,他忙解释说自己也刚到。匆匆握过手之后,她便把挎包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用腾出的另一只手去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这是一间十四五平米大小的房间,整个房间里浸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与从肖娜身上发出的那种好闻的香味是一致的。房间里整洁、雅致的陈设与楼道里的髒乱拥堵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脱去风衣的肖娜里面穿了一件圆领的墨緑色羊绒衫,下面是一条精心熨烫后挺括的西装裤,替代了医院里千篇一律的白大褂,更衬托出她优美的身体曲线。一头烫过的乌黑而光泽的短发弯曲得犹如微风拂过海面时跳跃出的浪花一般,蕴涵了一种说不出的神奇的美感,而与这乌发相映的则是一段脂玉般细腻光润的脖颈和挂在脖颈上的一条精致的铂金项链。
当她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把给她带来的书从帆布包里一本本拿了出来,然后交到她的手上。她接过书,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拿来这么多,恐怕一年都看不完。真要好好谢谢龚燕。对了,国平,这里面有你写的书吗?”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怎么没有,我记得上学的时候,班上一大帮男生老是爱追着你听你神侃。听说好多故事都是你自己编的。有惊险的也有幽默的,要是写出来,说不定会是很畅销的书呢。你大学毕业后没去文化单位真是可惜了。”
“也许是吧,但现在那些瞎编的兴趣和本事早都没了,我眼下会的也许只剩下写文件了。”
“写文件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本事呀。每次政治学习念文件的时候我就想,那些措词严谨、滴水不漏的文件或是领导的那些讲话都是怎么写出来的?既有理论,又有例证,一套一套的让人一听就觉着自愧不如、肃然起敬。”
“你不会是拐着弯骂我呢吧?我可写不出像你说的那些高深的文件。”
“你还谦虚什么?有人都告诉我了,说你是你们单位有名的笔杆子。”
“谁告诉你的?”
“保密。”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朱国平便主动起身告辞了。肖娜让他回去一定要替她好好谢谢龚燕,她一边说一边送他出来,他说又不是什么客人就不要送了。她看了一下手表,说女儿凡凡正好也该学琴回来了,她顺便可以去楼下接一下,他便不再坚持。他想起刚才在写字台上看到了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肯定就是她的女儿凡凡了。
在楼下门口,当他和她握手告别的时候,一辆蓝白色相间的捷达出租车缓缓地停在了他们身边,从车里走下来的正是凡凡。随后,出租车司机也开门走下车来,但并不近前,只是站在车门处看着那一对亲亲热热的母女,样子憨憨的,手里绞着一副有些乌黑的白线手套。朱国平仔细一看这个出租汽车司机原来竟是孟连喜。孟连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朱国平,脸上多少浮现出些许的尴尬,忙叫了声“国平”又问:“你怎么来了?”朱国平告诉他自己是来给肖娜送书的。孟连喜说:“那太好了,正好搭我的车回家。”朱国平这时突然想到,刚才肖娜不肯说出的那个称自己是笔杆子的人肯定就是孟连喜。
刘云朋的儿子被学校除名的事经过龚燕在区教育局当副局长的表哥的过问,终于有了起死回生的结果,由除名改为了留校察看。得到信儿的当天晚上,刘云朋就开着他那辆切诺基来到了朱国平家里,后面还跟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封闭厢式卡车,几个外地民工模样的人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搬出两个大纸箱子,然后抬上楼来。朱国平定睛一看,大纸箱里原来装的是一台三菱牌柜式空调机。刘云朋一只手拎着手包一只手拿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说这是为了表达谢意特地送给龚燕表哥的,本该用车直接送到副局长的府上,但考虑到自己与副局长并没有什么深交,送去了恐怕人家也不会收。另外,副局长的家又是住在教育局的宿舍大院里,出出进进的都是教育局的人,眼下各单位都在开展党员保持先进性教育,反腐倡廉,万一让人撞见了也不合适。而龚燕和副局长是亲戚,由龚燕出面去送那就不一样了,所以就把空调送到这儿来了。而且和搬家公司说好了,龚燕什么时候去送,车什么时候来,车钱都付好了。临走时刘云朋握住龚燕的手说:“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谁让我和国平是铁哥儿们呢,今天时间太晚了,改天一定请你们三口出去好好撮一顿。”
送走了刘云朋,朱国平指着摆在屋里的两个大纸箱子对龚燕说:“怎么样,我说人家云朋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吧?这回你放心了吧。”
龚燕仍有些不服气,“表哥那里倒是有交代了,可我忙前跑后地折腾了老半天,就算是免费义务劳动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朋友之间谁也免不了有事要相互帮个忙。再说,云朋不是也说了吗,改天请咱们全家去吃饭。”
“你真逗,现在谁还拿吃顿饭当回事呀再说也不看看这回帮的是什么事。”
“那你说还怎么样,让云朋再送给咱们家一台柜式空调?”
“我没那么说。”
“哪你到底要怎么样?”
“算了,算了,他送什么我也不稀罕,你以后还是少给我揽点事比什么都强。我一天到晚的在单位里就够烦心的了,今年社里的创收指标又下得那么狠,下了班还要管你朋友的这些破事。我忙了半天,你倒在人前充好人。”
朱国平不再吭声。不管怎么说,龚燕这回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出了大力气,除了打电话,还往表哥——区教育局蔡副局长家一连跑了至少三趟,才有了今天的这个结果。否则,刘云朋的儿子早就成了被除名的“下岗”生了。如今事情办成了,人家发几句牢骚也是正常的。何况,最近龚燕的心情也的确不好,主要是工作压力太大。出版社这几年经济效益不好,收入连年滑坡,亏损日趋严重。今年,社里给每个编辑下达了死任务,每个人必须创收二十万元,否则就甭想再拿到一分钱的奖金,而且工资保得住保不住都很难讲。二十万元谈何容易现在出版社的日子都不好过,行业竞争十分激烈,到哪儿去淘换能赚钱的书稿呢?龚燕为此愁得不行,几年前还是白嫩清秀的脸庞也开始见锈见瘦。在这种时候,龚燕肯搭出时间去跑刘云朋儿子的事,也的确是很不容易很给面子的事了。
第二天下了班,龚燕饭都没顾上吃就叫来了车拉上那台三菱柜式空调给表哥送了过去。
表哥在局里开会还没回来,表嫂一个人在家,非留龚燕吃了饭再走,盛情难却,龚燕就在那里吃了饭,又聊了会儿天。见表哥还没回来就告辞了。可龚燕前脚刚进家门,表嫂的电话后脚就追了过来,她说龚燕刚走不久表哥就回来了,两个人把包装打开了,左看右看,总觉得刚送去的那台三菱空调像是用过的。龚燕放下电话气都没顾上喘便急忙打了辆出租车赶了过去。
果不其然,摆在客厅里的那台拆开包装后的空调虽然样式不错,但细看上去绝对不是那种崭新的感觉。气呼呼的龚燕当时就给刘云朋打电话,刘云朋起初还在电话里含含糊糊绕来绕去,后来被龚燕逼得实在躲不开了才承认说这台空调最早是放在他公司的办公室里,用了连一个月都不到,公司搬家时就装了箱再没用过,并保证说质量绝对没问题,使起来和新的一模一样。没等他说完,龚燕就把电话给摔了。
得知消息后的朱国平不知该对龚燕说些什么才好,尴尬得实在没面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刘云朋会拿一台用过的空调去充数送礼。尽管朱国平对请客送礼答谢应酬一类的事并不在行,但他再不在行也知道答谢送礼决不能以次充好以旧代新的道理。况且,你也不看看这次人家龚燕表哥帮的是什么忙?就冲刘云朋儿子干得那些“好事”,学校开除他十回都不多。据学校那边反馈的情况:刘云朋的儿子从一入学就是班里、年级里的帮教重点,学习上一塌糊涂、考试从不及格不说,还经常旷课逃学,整天和一群小流氓混在一起,不是打架斗殴就是放学后在校门外劫女同学,吓得好些女孩子都不敢去上学。后来女孩子家长知道了,气不过,联合告到了校长那里,学校给了刘云朋的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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