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平说:“我就认识这么一个有钱的朋友,不向他借向谁借去?”
龚燕说:“真没出息,你自己怎么就混不成一个有钱的人呢?”
朱国平似乎已经习惯了龚燕的这种“撒气转移法”,因此一点也不生气,依然乐呵呵地说:“我天生就是靠着上班挣钱的命,而有钱人有几个是靠上班挣工资发财的?要是我当年没考上大学,或者因为犯了事进了监狱,说不定也早就发了大财了”
龚燕表情蔑视地一笑,“我最瞧不起说这种话的人了,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瞧人家刘云朋进过监狱,就说人家这个。进过监狱的人多了,也不是个个都发了财呀”
朱国平觉得扯这些也解决不了买房的事,于是,不再吭声,专心喝他的啤酒。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找钱的事。
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朱国平突然接到阿玉打来的电话,说是想请朱国平给她供职的那个华风天润房地产公司写一个楼书,楼书要介绍的楼盘是他们公司在城南郊开发建设的一个新的小区——东方新邨公寓。楼书要得很急,两周之内必须交稿。但报酬很优厚,开出的价格是整整一个数,也就是一万块钱。
朱国平开始时有些犹豫,不是不想挣钱,而是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怕砸锅,耽误了阿玉的事。可是,架不住阿玉一个劲的恳求,说她认准了朱哥一定成。加上一万块钱的诱惑,朱国平嗓子一热便应了下来。
为了有实地的印象和感受,阿玉还特地开车把朱国平拉去楼盘所在地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并将有关材料全部提供给了朱国平。朱国平回家把这件事对龚燕说了,龚燕不冷不热地说:“小心又让人家给涮了。”
朱国平也不理她,兀自挑灯夜战起来。
隔行如隔山。朱国平虽说是中文系毕业,但写楼书毕竟不同于写小说,更不是写文件材料。按照阿玉所说的要求,这份楼书既要切合实际,不能夸大其词、天花乱坠,又要富有浪漫色彩,切忌中规中矩、死板僵硬;既要写出这个小区与其他高档商品住宅区的共同性,还要写出它与众不同的特殊性;不但要饱含鲜明的人文理念,还要富有丰厚的文化内涵;突出的是一个风格,强调的是一个品位,推销的是一种观念,引导的是一股潮流。朱国平觉得要写的不是楼书,而是天书,一时又有些后悔。但又一想,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应该前怕狼后怕虎,凭着自己大学中文系的底子,有什么可犯怵的啊别人能写出来的我为什么就写不出来?他不断给自己打气,终于写出了第一稿。念了几遍,觉得不满意,商业味太重,而且说明和解释性的文字太多,于是推倒重来。第二稿商业味倒是没了,可又有点发虚,显得有些飘,抒情有余,内涵不足,于是再次推倒重来。等到把第三稿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九天了。与前两稿相比,这第三稿全力烘托了住宅小区的文化内涵,强调了该公寓社区的居住环境与这座古都的传统文化间的紧密契合,从古都十景到今天的开发区再到公寓区,让人看了觉得挺有一种时代的纵深感和现代感,公寓的特点也介绍得详尽而充分。果然,阿玉看后喜上眉梢,连声说好。特别是对朱国平取唐诗、宋词之意给几种户型起的极具雅韵的名字赞不绝口。当然,阿玉也提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主要是楼书的字数有些多,希望朱国平再精炼一下,将文中一些可有可无的地方删去。理由是那些购房的老板或是白领们都是大忙人,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自然没工夫去细读那么多的内容。
朱国平听后心中不禁一震,想:真看不出这个四川小妞肚子里还挺有点水。于是又加了一个夜班,按照阿玉的意见又修改了一遍,第二天上午把它交给了阿玉。
阿玉当天下午就打来了电话,说总经理已经看过了,很满意,并且提出想和朱国平见一面,一起吃顿饭。地点都选好了,在中心路口的一家湘菜馆,阿玉说这个地方是她选的,理由是这家菜馆的剁椒鱼头和青炒笋丁最好吃。
总经理是个东北人,叫韩德华,五十来岁,方头方脸,外表看上去挺憨厚。朱国平从他递过的名片上才知道他的头衔是华风天润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韩总一见面,便一把握住朱国平的手说:“啊呀,朱老师,幸会幸会我今天一拜读您写的这份楼书,当时就觉乎着你这学问深了,非得当面请教不可。”
朱国平急忙应答:“不敢不敢不好意思,实在是献丑了。”
“这是哪儿的话呀,快入座,阿玉,叫服务员上菜今天咱们要和朱老师好好喝一杯。”
韩总是酒桌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朱国平自然不是对手,干了三杯以后,朱国平就有些扛不住了,阿玉见状替他喝了不少。剁椒鱼头和青炒笋丁做得的确不错,特别是剁椒鱼头,盛在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盘里,清白鲜亮的鱼头与红艳艳的剁椒叠置在一处,相映成趣,看着就是一种享受,味道更是鲜嫩爽口,吃到嘴中便香香地滑进了肚里,在别处的确不曾吃过。可惜有点过辣,害得朱国平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
餐桌上,韩总和朱国平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眼下正在做着的房地产生意上,他向朱国平诉了一大通做房地产的苦水,诸如贷款难、征地难、拆迁难、立项难、审批难、施工难、售楼难、应酬难……一副受罪含冤、苦大仇深、误入歧途的样子。出于礼貌,朱国平只好作出一副理解和同情的表情,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想,这年头还有比做房地产更暴利的买卖吗?据说是百分之百的利润都打不住,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苦?我现在连廉价房都买不起,到底是谁的苦水更大呢?现在的世道真是很怪,好像有钱人比没钱人还委屈还难过。
饭后,韩总让阿玉用车把朱国平送回家。半路上,阿玉悄悄塞给朱国平一个装得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说是写楼书的劳务费。朱国平说这么急干什么?接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看。
回到家后,朱国平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忙把那个信封打开来看,见里面竟装了齐齐的两摞,一数竟是两万块钱,吓了他一跳,连凑过来看的妻子龚燕也大吃一惊,问:“不是说好给一万块钱的吗?”
〖JP3〗朱国平不敢怠慢,急忙拨通了阿玉的手机。阿玉还在驾车,问有什么事?朱国平说劳务费是不是给错了?怎么说好的一万块现在变成了两万块?〖JP〗
阿玉在电话那边笑了,故意一板一眼地拖长音回答说:“没-错-朱哥,就是两万块。那多出的一万块是额外的奖励。这是韩总定的。”
朱国平说:“这怎么行呢?说好多少就该是多少嘛。”
阿玉说:“朱哥,你真是的,给了你拿着就是了,那么客气干什么。别多想了,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朱国平还想再说,但阿玉已经把手机关了。
顾副局长的任命下来了,局里为此还在公布前搞了一次民意测验,得票结果并不公布,但据说信任票只要超过了半数就算过关。于是,顾副局长便成了顾局长,名正言顺地搬进了原来老局长那间向阳的大办公室。任命后的第二个星期,朱国平被顾局长叫去谈了一次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局里准备最近上报一批晋升干部名单,在准备提升为正处长的名单中有朱国平,为此,局领导想听一下他本人的意见。
朱国平心想,和自己一起分到机关里来的,现在还有几个不是正处的,升得快的已经早进入了局级,提自己一个处长还征求哪门子的意见呀?心里虽是这么想,嘴上还是按部就班说了些感谢局里培养、感谢顾局长关心的话。当然,心里毕竟还是有些兴奋,虽说是早就该提了,可是人家要是就不提你,你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顾局长还是很懂得体恤下情的,自己升了官,马上能想到把下边的人也提起来,如今当领导的能做到这份上就算很不错了。所以,看来顾局长并不像自己以前想得那么差劲,倒是自己以前看问题未免有些过于偏激了。
回到家里,他装做不经意地样子把顾局长找自己谈话的事说给了龚燕。龚燕听完兴奋得不行,连声说了几个:“太好了太好了”她连饭也顾不上做了,非让朱国平再把顾局长找他谈话的内容包括细节详详细细地复述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朱国平说:“恭喜你,总算熬上这一格了。虽说在机关里你不算爬得快的,但是照这个速度稳步前进,也还是大有希望的。再说这次升了正处,咱们的房子也说不定还有再次调整的可能呢?”
儿子朱辉正想改善伙食,便趁火打劫地提议晚饭去外面的饭馆里吃。朱国平认为没必要,但龚燕坚决站在儿子一边,于是一家三口去了街头一家名叫“蜀上人家”的川菜馆。龚燕的情绪很好,吃饭时始终有说有笑,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她还提出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西餐了,上次去的时候还是和朱国平搞对象那会儿的事呢。并发誓说,等搬进新房以后,全家一定要去吃一次西餐,而且要去西城那家正宗的俄罗斯餐厅。
两口子还提起了写楼书的事。龚燕的情绪再次高涨,说人家韩总那才是做大买卖的,出手不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之下才能做成大事。像刘云朋那种小家子气、说大话使小钱的人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她让朱国平经常与华风天润房地产公司保持联系,别断了线。如今能找到个挣钱的机会不容易,能找个挣大钱的机会就更不容易了。所以,一定要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光有知识有什么用,换不来钱的知识就是没用的知识。
朱国平逗她说:“只想着挣钱,万一要让人涮了怎么办?”
龚燕说:“瞧你那德行,人家当初那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来劲了。挨涮不挨涮,只有等钱进了兜里才算数。”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儿子忍不住问:“我爸给人家写东西到底挣了多少钱呀?”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只要把学习弄好了就行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就不愁挣不到大钱。”
“那你们不都是大学毕业吗?怎么没挣到大钱呢?”
“这啊,你问你爸去。”
朱国平把眼一横,“问我干什么?嘁”
周三,朱国平接到华风天润房地产公司的一封邀请函,邀请他本周末去郊区的绿都温泉度假山庄出席一个联谊会。第二天,朱国平又接到阿玉打来的电话,问他请柬收到没有?并叮嘱他周末那天下了班在单位门口等,她开车去接他。
周末那天,下班时间刚过,一辆深蓝色尼桑轿车便缓缓地停在了朱国平单位大门对面的马路边上。阿玉从摇下的车窗里向正在走出大门的朱国平轻轻地摆了一下手,前后差不到一分钟,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
阿玉今天像是有意要摆脱掉平时上班不得不穿的那身职业西服套装,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运动装,脚下是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巴,全身透出一副青春的活力。若不是从头发还能看出烫过的碎卷痕迹,简直与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小女生没什么两样。待朱国平坐进车后,阿玉便将车子平稳地启动起来。
朱国平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来看着阿玉打趣说:“你今天这副样子要是到我们机关里去找我,人家一定以为是哪家的孩子来找家长呢?”
“朱哥,你净拿我开心。”
“我说的全是实话,不信咱回去试试?看传达室的人会怎么说。”
“我可不敢去,你们那么大的地方,那么重要的单位怎么会让我进去呢?”
“这回是你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我说的可是实话,我从小到大真的没有进过你们这么大的单位。在老家时我去过的最大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县的县政府。”
“县政府?那也不得了呀”
“是啊,当时我真是觉得不得了,可是后来等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单位个个都比我们那里的县政府大,随便拉出一个官来就比我们那儿的县长厉害。可我那时候还小,刚上小学,是我爸爸带着我去的县政府。门口站岗的门卫不让我们进,说了半天才让进去。那次真的把我吓坏了。我就记得那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穿干部装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挺严肃挺厉害的样子。”
“你爸爸没事带你去县政府干什么?”
“谁说没事呀?那次是去告状的嘛。”
“告状,告什么状?”
“告镇政府的状嘛。”
“镇政府欺负你们家了?”
“是啊,是这么回事,我们家住在镇上,我家的院子紧挨着镇政府的后院。那年镇政府买了几辆新车,说要扩建后院的车库,就派人来通知我们家说,我们家的那间小西房碍事,要拆掉。我爸问他们给多少补偿费。他们说,我们家那间小西房属于违章建筑,早就该拆,不罚钱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补偿费。我爸气不过,这才去了县政府讲理。”
“后来呢?”
“后来听我妈说县里给镇上打来了电话,镇上接到电话后把我爸叫去训了一顿,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去上面告状。最后给了我们家两百块钱,说是拆房的补偿费。气得我爸把钱都买酒喝了。”
“你老爸真有点意思。”
“我老爸有意思的事多了,等有空的时候慢慢讲给你听。”
“你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镇上供销社里上班。对了,你知道供销社吗?”
“当然知道了。”
“那你说说看。”
“供销社是专门负责农村的生产资料和生活物资供应的,一解放就有了,全国的最高领导是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就在北京西单那里的一座大楼里办公。”
“行啊,朱哥到底是知识分子,见多识广。现在好多人一提起供销社都不知道是个啥单位,我也懒得向他们解释。”
“你爸在供销社干什么?”
“当过会计,收购过棉花,卖过化肥、农药,什么都干,还当过几年门市部主任。后来,计划经济取消了,市场放开了,供销社的日子不好过了,就把门市部都承包给了个人。我爸也被买断了工龄,拿了三万多块钱回家了。现在,有时侯喝了酒,还一个人在那里怀念当年供销社日子红火的时候。他说当年化肥紧缺的时候,门市部门口天天要排长队,走在大街上都有人追在屁股后面求他买化肥,风光劲盖过了镇长。他还说全国供销社有五百多万职工,藏龙卧虎出人才,获得奥运会第一块金牌的许海峰当年就在供销社里卖过化肥。”
朱国平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许海峰卖过化肥,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你不信?我爸从来没有说过谎话。”
“我信,我信。”朱国平一边笑一边说。
“你嘴上说信,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笑了。”
“这和笑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我最怕你们这里的人笑了,你们这里人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爱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和别的地方的人笑起来不一样。你们一笑总像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的样子,好像不相信别人说的是真的。有时候,你们自己说完话也笑,好像连他自己说的话也都是假的、是开玩笑的,真让人不知道是该信不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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