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钱,且趁机展开勒索:
“爹,你多给点吧,丫头从头到脚都得换。”
花铁匠没挑出什么毛病,向嘴里送了一块倭瓜,又重重地咬下一截大葱,鼓着腮帮子香喷喷地吃起来,而后一只宽大的手重又掏进怀里,重又掏出那沓钞票,从里面拣选比先前两张稍新些的一张钞票递过去,同时一双眼透过有些耷拉的眼皮狠狠盯了眼小芬。小芬看不懂花铁匠那狠狠的一盯是何意,花二对此了如指掌,知道花铁匠那狠狠一眼的意思是在警告小芬,我花老汉为你这捡来的媳妇投了资,你得对得起花家。不明其意的小芬,很怕眼前这个古怪老头,因此饭吃得相当文明,加上饭前填补了肚子,吃相跟城里经常下馆子的女子差不多,细挑菜、小口饭、慢嚼咽。
月上柳梢,花二带小芬来到西屋。花二要小芬上炕睡觉,小芬犹豫片刻,还是脱了鞋上了炕。花二看了眼脏了吧唧的被头,也像小芬那样红了脸,只是红脸被灯光遮掩住,小芬发现不了。花二有些结巴地说,等明天咱用爹给的钱买套新被子。此话一落音,他突然拍下脑门,几步冲出西屋来到东屋,花铁匠还没睡,关着灯,靠着墙抽烟,花二蹑手蹑脚进了门,弯腰拎走为小芬买的衣物。没留神,脑门磕在门框上,惊动了花铁匠。花铁匠一回头恰好看到花二手里的拎包,花铁匠如同鹞子般敏捷倏地下了地,一把拽住花二,顺手拉开灯。花二只好说出实情。没想到花铁匠居然没看拎包里的东西,唉声叹气一阵后郑重地说:
“花二啊,爹要不是供你哥念书,手头不会这么紧,你用那三百块钱给丫头买点常用东西,咱花家不能让人小瞧,过几天爹再张罗把喜事给你们办了,咋说人家也是个黄花闺女,咱不能怠慢。”
花二一听,泪水马上在眼珠子打起转转,和花铁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没听到花铁匠半句安慰话,倒是经常聆听花铁匠的训斥、吆喝,如今花铁匠一反常态,既让他感动,又让他心慌,他不知花铁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睛挂着泪水直愣地站在花铁匠对面。花铁匠一连气咳嗽几声再次发表言论:
“你哥最近没来信,不知他那里缺不缺钱,城里花费大,咱铁匠铺生意不如从前红火,爹也老了,镇子里的新鲜玩意也多起来,在咱们铁匠铺打家伙用的客户越来越少,你也该想点挣钱路,靠爹这个铁匠铺迟早要挨饿,现在又多了口人,过上一年半载,媳妇有了娃,家里又多人口,依我看你也去县里当个装潢工吧,县里如今大兴土木,装潢这个行当没准会赚大钱。”
花二想都没想应承下来,花二早就腻烦铁匠铺,整天叮叮当当,铁末满身乱飞,到月底还没多少赚头,只是苦于花铁匠阴威,才不敢擅自做主离开铁匠铺,眼下,天下红雨,爹突然提出要他离开铁匠铺,他真想敲锣打鼓庆贺一番。回到西屋,他把衣服一件件抖出来,要小芬换上,小芬说裤衩背心是内衣,她赶明洗了再穿。小芬望着那些衣服,柔情地瞥眼花二。仅这一眼,花二的心就花得不成样子,但他极力控制激动情绪,没等小芬试穿完外衣外裤,迅速关了灯。
花二合衣躺在炕东,背对小芬,心里像着了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好似刚跑完百米冲刺。为不给小芬听到,他尽量往上提气。可无论怎样提气,身体都像猫抓狗咬般难受,鸟东西开始不安分,他按住鸟东西,希望它安分下来,不管怎样也要挨过这一晚,不然小芬姑娘会看轻他,还会把他看成大流氓。
那时花二把正常夫妻生活混淆成“流氓”性质,因而强烈压抑情感磁波。
小芬觉得花二高大的身材十分可爱可靠,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和花二一样难以入眠,有所不同的是,她只想靠向花二,不像花二那样思想复杂、阴欲丛生。小芬试探性地拽了下花二的衣袖,企图让花二翻过身来。这一拽不要紧,拽断花二紧绷的欲望之弦,花二一个鲤鱼打滚翻过身,一下子靠近小芬,没容小芬有所思想,三两下脱了裤子,就把小芬生吞活剥了。
此后小芬和花二认真过起小日子,没用花铁匠破费举行婚礼排场,只是去镇上民政所登了记,全家人吃了顿饺子、鸭肉了事。小芬每天做家务;花二每天出去干装潢;花铁匠照旧光顾铁匠铺,虽说铁匠铺冷冷清清,他也乐此不疲地每天穿梭于家和铁匠铺之间。转眼几个月过去,小芬要临产,花铁匠出来进去都喜着脸,天天扳指头掐算孙子的到来。小芬爱干净,一天洗衣服不小心碰翻洗衣盆里的水,水哗地淌一地,她赶紧拿拖布吸水。砖地已被*上装潢的花二抹上水泥,锃明瓦亮。小芬来来回回干着活,居然忘记自己是个双身子,中午烧饭菜时踩到没干利索的水泥地上,脚下一打滑、身子一趔趄人啪地摔倒。这一跤跌得不轻,腰扭了不说,肚子立刻阵痛,家里只有小芬一人,小芬努力爬到门外企图喊人,还没来得及张口,身体瞬间涌出大量血迹,由于失血太多,她已无力叫人。那个顽固孩子到她气息奄奄也没能出生,又是难产,孩子的一条小腿伸了出来,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孩子大人怎么也不会瞪眼死掉。
傍晚花铁匠、花二父子俩一前一后迈进花家院落,花二是在路上遇到的花铁匠,为讨好花铁匠还买了瓶小烧,一路上吹着口哨回到家。刚进家门,花家爷俩傻了眼,花二手里的小烧当啷落地,玻璃碎片和酒液溅了满地。花铁匠拿烟袋的手抖得厉害,面部皱纹大幅度跳动着。花二一下子扑到满身是血的小芬身上,看到那只已经变硬变紫的小脚丫,花二险些昏死过去。
事隔半年,花二还是忘不了那只变硬变紫的小脚丫,一闭灯就能殷实看到紫乎乎硬邦邦的小脚丫。为此花二晚上总是开灯睡觉,也为此总是招来花铁匠谩骂,花铁匠骂他是败家子、不省油的烂灯。骂归骂,终归父子连心,每天晚上去西屋关灯时看见儿子蹬了被,还是体贴地帮儿子盖上,若是儿子沉睡着,他会站在儿子面前老半天不动地,有时他还伸出粗糙的大手摸儿子光滑的脸,显然,他在爱怜儿子。可他的爱怜只藏在背后,不肯让儿子知晓一分一毫。要是儿子突然睁眼醒来,他会虎着脸冲儿子一通教训,诸如睡觉不关灯,想把老子辛苦挣的那点钱全部败光吗?再诸如你那么大爷们咋跟娘们一样胆小,怕个球,不就是婆娘死在家里吗,死人场面你老子见多了,你母亲你二娘你三娘哪个不是死在家里,那会儿还没电灯,要是害怕早吓成灰末子。然后他倒背手咳嗽着离开。
连续死两房媳妇,花二再无心说媳妇,花铁匠似乎也没了先前的劲头,不再四下张罗给儿子讨便宜媳妇。花二干了两年装潢积攒下不少钱,花铁匠心疼花二,也不再把花二的钱拢到自己腰包。花二在镇子里显眼地方租赁了门市房单干起装潢。花二装潢手艺不错,他人没读几天书,但脑袋特别灵活,不管房屋面积大小,他都能设计得让人眼花缭乱、耳目一新。花二在当地出了名,人也发生根本变化,从不爱穿戴到喜欢名牌到屁股后面插个传呼机到骑上雅马哈摩托,花二彻底旧貌换新颜。花妖镇大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个衣衫不整、鞋露脚指头、走路侧脸低头的花二。
花二原本内向不爱说话,见人脸先三分红,如今见人先打招呼、脸不红心不跳,骑着那辆雅马哈摩托在大街上是横冲直撞,样子极其威风。镇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咂舌弄骚地迎上去。之前这些小娘们根本没把花二放在眼里,走到花二近前不是掩鼻,就是匆匆离开。原因有二,一是她们闻到花二身上浓浓的铁锈味,二是花二经常冷脸对她们,尤其一连死两房媳妇,花二的脸愈加阴气。
镇子里吃上自来水的同时,先进生活用品络绎不绝涌进来,人们再不用排队去铁匠铺打水桶,再不用为去固定水井加塞打水而遭众人斥责。花妖镇的男女很势力,当年镇子里使用井水时,花铁匠一家成了明星人物,只要花家人一露面,不管大人孩子都主动上前打招呼说梯己话。自从花妖镇有了自来水,人们逐渐淘汰水桶,再见到花家人冷淡地别过脸。花铁匠对镇民的变化没在意,不管人们怎样变化、怎样冷淡他,他还是见了熟人主动打招呼,问人家吃了没有。其亲热劲很像之前那些熟人对他那样。人家用鼻子回答他的问话,他也不计较,下次见面还是照旧不计前嫌地和人家打招呼。大儿子花大考上京都大学,这下子轰动了花妖镇,花妖镇的人们又开始恭维起花铁匠一家。与花铁匠撞面没话找话地说,啧啧啧,大侄子真是不简单,一头扎进京城,那可是皇帝老子盘踞的地方,他大伯,这下花家坟茔地可算撞阳,你老啊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花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兜里的钞票多起来,人也就越来越自信,把老宅翻盖成一座小洋楼,整个院落扩大几倍,修了花园,通向花园的小径铺了雨花石,还有个外观精美的养鱼池。花二从南方弄来观瞻鱼放进去,整个院落立刻充满生机。花铁匠的菜园子依然屹立在原处,花铁匠没阻挡儿子在原址创建楼房,但放话给儿子,说儿子怎么折腾他不管,但要给他留下房前那片菜园子,说他吃了一辈子自家产的蔬菜,吃得舒坦放心,掐根大葱都不用清洗,要是毁掉他的菜园子,他就掀了儿子盖的楼房。
花二没办法,只好出钱买地皮把楼房往后让十几米,如此突显出楼房的亮丽。钱财越来越多的日子,花二没像有些男人那样去外面吃花酒,也没轻易接纳任何对她抱有企图心的女子。花二看上花妖镇书店里一名叫月凤的店员。月凤长相俊秀、人也文静,一说话脸就红,和花二从前差不多。花二想如今大姑娘的脸皮比牛皮还厚,哪里还见得着这样的文静女子?从看见月凤脸红那刻起,花二决定娶月凤做老婆。花二缺少文化,又想干大事,所以经常光顾书店,要么买书、要么这翻翻那摸摸,这几年干装潢,几乎买尽书店里装潢方面的书。
月凤一看到花二来店里,脸忽地红成一片。花二更加动心,动心归动心,以什么理由接近月凤,花二颇费一番脑筋,为此专程去了趟京都,准备去找有学问的大哥商量下。夜长梦多,花二想到做到,于当日乘飞机去了京都。本可以直接从花妖镇坐火车去京都,花二偏坐火车到省城,改坐飞机去京都。发迹以来,花二一直对坐飞机发痒痒,老觉得飞机那东西飘飘悠悠穿云破雾够刺激。没钱那阵子,天空偶尔有飞机经过,花二不论忙什么都要撂下,哪怕是正在厕所大便,也会慌张提了裤子疯狂地冲出去。人一来到户外,脖子抻得老长、脸仰成平行线去看天上的飞机,直到飞机进入云端,他还是一副仰脸朝天的样子。
京都是大城市,能破出成千上万的花妖镇。楼房鳞次栉比,一座比一座高大;街面宽阔得能让你瞬间吐出满腔压抑;车辆川流不息,按指定跑线有序行驶着,不像花妖镇那样杂乱无章、马路狭小,两边的车同时过马路只能擦身而过,行人给挤到房根旁行走。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之前还以为省城大得无边,来到京都才发现省城不过是大象鼻子,花妖镇不过是小蚂蚁。花妖镇眼下主要的交通工具只有摩托、自行车、带篷的三轮车,街面上偶尔跑几辆大卡车、吉普车,也能数得清,至于私人轿车,很少能看见。镇子里谁要上哪去,远一些的路程,几乎都坐带篷三轮车。
花二先过了把公交车瘾,最后坐出租车去了京都大学。
一路上,因为连续过瘾,花二没感到疲惫,眼内始终挂有对来往车辆的新鲜感与神秘感。出租车停在京都大学门口,花二迅速下了车,吹着口哨向校园走去,那情态好似他是这里的学生。按花大信上的地址他准确找到法律系男生宿舍,却没找到花大的寝室,于是他逐一截住宿舍里出来进去的大学生,叫住人家便问花大住哪间寝室,人家没停步子,甚至没看他一眼,边走边以摇头或一句“不知道”回敬了他,随后夹着书本匆匆离去。偶尔有人停住脚步,并不是为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觉得他好笑。大热的天,他里面穿了高领线衣,线衣外面穿了衬衫,衬衫领口处系了领带,外面还穿件西装。虽说都是名牌,可穿在花二身上一点看不出档次,一句话,那时的花二还不懂穿着艺术,穿着属于半土半洋,因此把里外名牌穿得一塌糊涂,倒是脑顶的小平头显得时尚些。当时城里某些大款流行平头款式,所以不看花二衣着,只看花二脑袋,花二还是有些气质和魅力。
一连气拦截十几个大学生,最后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停住脚步,告诉花二他们寝室里有个叫花运的,让他去看一下,说花运这节没课正在寝室看书。花二习惯性地摸了下平头,回答人家说他找的人叫花大,不叫什么花运。眼镜同学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匆匆走出宿舍。
那时候恰好是下午上课时间,很少有同学出来,花二站在法律系男生宿舍门口神态焦虑又茫然。这时他突然来了灵感,心想,没准花大真改名叫了花运。之前他就讨厌别人喊他“花大”,可他要真改名,为啥信上的名字还是花大?要是他没改名,又为啥那么多同学不知道花大是谁?倘若花大改名叫花运,他能收到他的回信吗?一时间,花二陷入谜团不能自拔,他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按眼镜同学说的寝号上了楼,心想,管他花运是谁,进去看看再说吧。
花二一活动,脑门子立刻沁出汗水,他只好摘下领带、脱掉外衣和衬衫。进入楼门,他大步朝楼梯走过去,门卫喊他回来,他东瞧西瞅一通,仿佛喊声和他没关系。直到门卫出来拽住他,他才恍然大悟。他登完记,嘴里嘀咕说,这大城市什么新鲜玩意都他**有,上个楼还得他**登什么记。来到眼镜告诉他的寝室门前,他不知怎么突然紧张起来,长到二十几岁,还是头一次和学问人打交道,要是花运不是花大,下一步该咋办?要是花运就是花大,要是屋子里有其他人,第一句话该咋说才不至于给花大丢面子?花二自打三天五头去书店,除了买下不少装潢书,还买下不少闲杂书,比如什么奇闻逸事呀,为人处世大全呀,佛家用语呀,商场争斗呀,等等。他从里面悟出不少道理,还慢慢学会遇事思考的习惯。门半开着,花二聪明地探进半个头,这一探不要紧,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声如洪钟地开了腔:
“哥,果真是你呀?”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