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嘴里,她还能咽。咽完了,体温下降了一点,病势有所缓和。
她病势虽缓,她身边还要有人守着,晚上都不能断人,简来方安排大家轮番值守。初更到三更,轮着慕飞。他在床边枯坐,看看宝刀睡得还算安稳,放了心,忍不住又伸手摸出顺子给他的书,要埋头看下去,又有点良心不安,抬手探探宝刀的脸。
这团子脸,不知是不是发热被蒸的?比平常更柔软。慕飞指尖似要陷进这团微烫的软团子里,地老天荒,地老天团。他吓得心尖一抖,赶紧把手收回来……呃,总之烧得不算特别烫,就好了。他放心的翻开书看下去:
那个男主宋某人,原来是古董鉴定大师啊!被白富商请到家中,帮他把那些私家收藏一样样查验过来:
叹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有钱人收藏这些东西所为何来。美丽,当然,很多古董都有非常美丽之处,但我看遍这许多名贵之物,一件都不曾购进,目前手里唯一的珍藏是个小小的水晶玻璃镇纸,其上且有一道裂痕,当年在旧货市场购入时盛惠十八块大洋零九毫,很不贵重,是真的,但如果你够爱它,你就会承认:它其实也非常美丽。
把注意力转向白老爷的收藏,我屏却杂念,一件件慢慢看过,有的一眼便知端的,有的略显疑难,我征得主人同意,用手拿起细细“望、闻、问、切”,再加点小工具的辅助检查,心底也有了稿。这些东西全看下来,白富贵关切问:“如何?”
我坐回软椅上,笑笑:“白先生,其实收藏古董,主要是修身养性,各个朝代都有精品问世,‘真假’二字,有时并不一定那么重要。”
白富贵也笑:“宋贤侄的话,真是金玉良言。不过我也知道,这几件东西中有几件恐怕是赝的。我一生难得糊涂,但买了东西,总想听听行家的意见,这不为过吧?”
他自作孽。我拿手指头在十八件藏品中点出八件赝品来,有的是拿真品残片粘贴、有的通身都靠作旧,余下十件中还有五件其实是后朝仿前朝,虽然仍算古董,只不知白富贵买的价格是按哪朝的买。这一遍点下来,小商户人家恐怕已为此破产,白富贵神色略显难看,但总算还镇定,我也暗自钦佩,深吸一口气,手指头转向十八件中最昂贵的一件。白富贵“呀”的一声,不由变色。
——慕飞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但看男主“宋贤侄”,毫不客气地告诉白富贵,这最贵的一件“古董”,也是仿的,而且甚至不是后朝仿前朝,索性就是当今的仿品,但做得如此逼真,恐怕是“**上盛名卓著的那位老爷子”临终前仿的一件,仿品本身也价值连城。
慕飞松口气,却听耳畔低声道:“你看什么书?”
声音柔软,如蒸笼里热气初上,那若有似无的白雾。
慕飞不知为什么就从骨髓里颤抖了一下,扭头,看见宝刀已醒了,枕头上微微偏过头,凝睇于他。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关系?宝刀从没有这样安静、柔软,她那双葡萄眼睛,也从没黑得这样莹然窈然,楚楚动人。
慕飞刚从黯淡杂乱的笔迹、俊逸洒脱的情节中回过神,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但觉一灯如豆,窗格低扣,药香低萦,而袖边枕上,这柔肤莹眸,从老早起就出现在他人生里,今后也会一直伴他晨昏。
慕飞声调不觉也变柔:“看本书呢。”
宝刀“哦”了一声,似乎也想看的样子,毕竟大病未愈,身体虚弱,那书又纸页潦黄、字迹散乱,她看不了。
慕飞觉得一个人看书,果然也没有两个人分享有趣,便道:“我念给你听吧。”随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枕,自己背倚在她床边,手抬着书,就轻声念出来,作者的笔锋另掀波澜:
白富贵把它拿在手里慢慢转着:“不是真品?”
我遗憾点头:“花卉细节处有那位老爷子的风格。作旧方式虽然巧夺天工,但在下敢说,如果把它砸碎,碴子口仍然是白的,而非古物的灰黄。其实那位老爷子到晚年时仿制古玩纯是为娱乐、不是为了蒙钱,他那一门虽然随后式微,但老爷子的名声不朽,将这东西拿来给白先生冒充真品换钱的人,不管是哪一位,都罪无可赦。”
白富贵点头,手一抬,这件东西在地上“咣啷”摔碎。我都不由得失声“呀”一声。白富贵拣起一片碎片慢慢的看着,抬头向我笑笑:“果然是当今仿品。”
我真的冒出冷汗。倘若这次看走眼,把我卖了不知赔不赔得起!白富贵此人,实在光棍。我不由得心生好感,笑道:“其实何必砸,它的真实出处已经不简单,留着纪念也是好的。”
白富贵悠然道:“真即是真,假即是假。”说着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在那儿默然片刻。我打个哈哈:“不知白先生还有什么藏品?”他呆了呆,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哦,还有一件。”捧出个盒子,放在桌上,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贤侄你看看?”
我以为此行的正主儿就在眼前,心跳加快,往盒子里一看,不由得呆住。
旁人若拿这种东西给我,我要跟他翻脸,但既是从白富贵手里出来,我只能多看两眼。白富贵紧张问:“怎么样?”我怔了怔,叹口气:“似乎是地摊上的东西?”
真令人奇怪。按说白富贵眼力虽然不算什么行家里手,但也不至于此!
他擦着额上油汗,“呵呵”笑着拉开一道边门:“冰冰,你进来。你看,爸爸说是假的嘛,你还不信!”
我呆坐原地。白家大小姐一阵风卷进来,横我一眼,举起那只“古董狗”往地上砸碎,“哎呀”笑起来,拣起一片碎片得意洋洋道:“你看你看,碴子口是黄的,你走眼了!”
我忍着气,道:“因为它甚至不是用真正白泥陶土烧的。这种‘土’,只能称之为‘黄泥巴’,小姐。”
慕飞念到这里失笑。真真的富贵闲人、俏语娇声,这斗嘴斗得……却怎么有点像他和宝刀?他偏过头,睃宝刀一眼,宝刀已阖上眼,又睡着了。睡容安稳。一室静谥,慕飞瞄了她片刻,低头,独自再看那质量粗糙的麻纸上,拙劣的字体,掀奇诡波澜忽起,说那位宋某人,脱了会客的华裳,就换夜行服,挎刀潜行。原来他本行是个偷儿!认定白家藏着一件至珍,白天客客气气登堂入室踩盘子,没摸到端倪,晚上再去!这一夜探,又有奇遇。
奇遇诱人,有女贼拦截打斗、有姑娘病卧街头,处处都像陷阱、字字却又都像温柔乡,真相到底怎么样?灯光太黯,主角的前途太莫测,慕飞脸都要埋进书里了。
胡九婶心疼儿子守夜,特意走来探望,猛见儿子在看书,顿时喜出望外:儿子好用功啊!得感谢老天。
但是打心眼儿里,她知道儿子从来不是爱用功看书的人。
于是她悄悄摸到慕飞的身后,从慕飞肩膀上探出头,瞅瞅他看的是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