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走了,仗也打完了。仅仅修整三天,云浩就带着左武卫回了并州城。走时候为了轻装,除了火药火油投石机之外,剩下的辎重全都留在了并州城。如果没有李二的接济,左武卫连吃饭都会有问题。
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回去的时候蹒跚而行伤兵满营。这个年月的伤兵营是恐怖的,随军根本没带来多少酒精。幸好是冬天,感染的几率比较低。如果是盛夏,伤兵们的伤亡一定是个天怒人怨的数字。
云浩没有办法,只能拉着伤兵们往并州走。只要到了并州,他们就会有初级的治疗。许多人的手脚或许就能保住,许多人的命也能够保住。
一路南行,老天爷也出了更多的难题。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雨,地面上一会儿泥泞不堪。一会儿又冻得像是石头,多年失修的土路到处坑坑洼洼。这些在寒冷的冬天不是问题,地面冻得结实着呢。可暖风一吹就要了亲命,暖融融的风一吹地面就化掉一层。
靴子踩在上面,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这时候的泥,黏性非常高。有时候甚至能把靴子,从脚上拽下来。
好多人的绑腿早就没有了,没有干净的麻布。只能把绑腿用大锅煮一下,给伤员们当绷带用。这时候顾不得干净问题,用热水煮过是云浩能想出来的唯一消毒方式。
每天宿营的时候,都能够听见伤兵营里面痛苦的哀嚎和呻吟声。每一天早晨行军的时候,总有人再也不能动弹。没有遗体告别,没有追悼仪式。只是找了一堆木头,点燃之后把尸体扔进去了事。不用担心木头烧不着,其实尸油就是最好的助燃剂。
每天早晨都有焚烧尸体的篝火在燃烧,所有人看着那篝火都是麻木的。尸体太多,不可能一具一具的烧。士卒们会把篝火点燃,待一具尸体烧出了尸油,再把另外一具扔进去。这样可以保证把人都烧透,留下来最为精细的骨灰。
大火停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人从一大堆的骨灰里面。用铁锹戳出一些来,放进骨灰坛子里面。人死的太多了,在朔方就死了六千多人。随军带来的骨灰坛子,早就用完了。
没有骨灰坛子,什么盆瓶子一类的东西就变得抢手起来。最后无奈的厨子把咸菜坛子都贡献了出来,可骨灰还是没地方装。
最后没办法,死去士卒的骨灰都用麻袋装。反正都是袍泽,战场上死在了一起,也就不分你我了。到了并州,他们会有崭新的骨灰坛子。可在此之前,他们有的只能是麻袋。
张小三的胳膊装进了李小四的腿上,王老五的脑袋塞进了胡老六的裤裆。甚至有些人的骨灰坛子里,根本就装着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零件儿。
云浩窝在自己的马车里面,怕光怕水怕声。活像是一个狂犬病患者,如此惨烈的牺牲。让云浩的心好像在滚热的油里面煎,每天的日子对他来说就是熬。不敢出去,他怕看到士卒们沮丧的眼神。害怕听见每天夜晚那凄厉的惨嚎,甚至他有些不敢呼吸。因为空气里,到处充斥着烤肉的味道。
雄阔海吊着膀子,一言不发的坐在云浩的车辕上。对那些燃烧的尸体堆,看都不看一眼。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活着挣命不一定就比死了好受。横竖一般长,这在每一个撕杀汉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其实云浩不知道,士卒们并不沮丧。相反他们眼中更多的是欣喜和希望,一战战损过了八成。可突厥人也留下了遍地的尸骸,李二所部杀的不算。就算算在朔方城里的突厥人头,就有一万多颗。城墙倒下的废墟里面,还埋着不少。
大唐以军功立国封爵,想要过得舒服就得有军功才行。甚至有些时候,军功还能顶罪。这一次杀了这么多的突厥人,朝廷的赏赐绝对不会底。每个人都盘算了,这一次为家里进账多少。多少年家里不用服徭役,也不用缴纳税赋。想想地里的产出都将是自己的,那些受了伤的家伙甚至能笑出声来。
更有些册勋九转的家伙,甚至幻想着自己可以给个什么差事。吃皇粮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折冲校尉不敢想,但去衙门里当个捕快,甚至是督头应该不难。至于原本就是校尉的家伙们,更是憧憬着升官发财。这一次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恐怕好多人都能摸到将军的门槛儿。这可是鲤鱼跳龙门,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
最兴奋的,莫过于邱师利和盛彦师两个人。这一次他们俩战功卓著,已经是将军的他们,估计能混上一个爵位。封侯不敢想,但封一个乡子县子之类的爵位应该没问题。当官儿算不得大荣耀,有了爵位才算是真正的勋贵。虽然是最低等的,可那也是勋贵不是。
子爵,男爵一类的爵位在长安。渭水里面的王八都比他们多些,可真到了荒僻的陇右老家,那可绝对是吃得开的东西。即便是县令大人看到有爵位的家主,都得恭恭敬敬的施礼。人活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一个脸面。
至于死去的人,追悼一下哀思一下也就是了。不过好多人都偷偷找到行军书吏,偷偷把自己名下的首级,往死去袍泽身上挪了些。让这些死了的人,也能享受一些军功。到了家里不但好听,官府的抚恤也会多出一些。至少,这家人十年之内是再也不用服徭役的。
军中袍子之间的事情,五蠡司马权当看不见。只要没有冒领军功的事情,他们就不会管。撕杀汉之间,有撕杀汉的情谊。军中的这种袍泽情谊,需要鼓励和保留而不是打击和扼杀。
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下了,好多受了凉的士卒们开始发烧。伤兵们的情形尤其堪忧,前面再有二十几里就是并州城。可好多人,就是没熬过这最后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