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三人避过那十几个蛮子追杀,只在山上修整了片刻,匆匆下山去了。下山路上,每人脚下都像挂上几十斤铁铐,步伐沉重,却走得飞快,不敢在姚州附近再行逗留。出了姚州后,三人休息半日,唐生按照文若之言,绕开嶲州边境吐蕃拦路之凶,沿三江险峻北上长安,卓雅亦是同意,不再反对。
三人在姚州共同守岁过年,新年伊始便开启北上之旅,在吐蕃与唐边境徘徊前进,绕邛域,沿金沙江而寻,进而东取木里、雅砻二江,旬月走来,终近黎州边境。绝壁重山,滚滚大河,大雨暴晒,奇株珍兽,道路虽难,但也人迹罕至,三人逃难日久,渐渐相熟起来。
过了金沙江,已是农历一月初五,卓雅一路背着文若,足足走了半月山路,脚上磨出淤痕,竟仍是不知疲惫。文若不愿愧欠这丫头太多,执意步行,却无奈疾病缠身,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就范。三人过了九龙郡,已入了唐境,东行百里,便是黎州,路过一片雾气缭绕的山林,唐生决定稍作停留,再行辗转。
从山而降,三人走进一片参天密林。卓雅走在唐生身后,劝文若在背上小憩片刻,也好留出精神,拿来守夜,哪知文若诡谲敏感,别说趴在他人背上,就算是八抬大轿走过此路,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月下来,唐生文若是什么险路都领教过了,脚下万丈悬崖,足底只供一人之宽,外加大风如卷,暴雨似冰,山洪地陷,毒蛇猛兽,都不在话下。一路险象环生而来,不喘大气儿走了几千里,每过寸土,都令他们深感后怕,可卓雅不管不顾,大步流星背着文若,风风火火,搞得文若颠簸眩晕,叫停不灵,每逢险境,就算哭爹喊娘也止不住卓雅铿锵有力的步子。
“裴智哥哥,到了长安,你可要请我吃几顿大餐,这几个月下来,妹妹一直背着你,要是以后我不长个子,变成侏儒,我可不饶你。”卓雅小心放下文若,转身过去,四仰朝天仰在绿草中央,大口呼着林中湿漉漉的空气。
“这种事你该找兄长才是,他是当朝郡王,生在长安,我若请你,充其量不过一碗黑麦面,你能捞到什么好处?”文若一路被卓雅折磨得魂飞魄散,能有好气已是不易。文若迟疑站直身,见唐生已去林中猎些野味去了,腾出双手,整理乱发,低头看着卓雅,没想到两个月过去,这丫头乌发卷起,如枝叶出芽般长了出来,身躯不知不觉也长高了几寸,腿脚也比初次见唐生时精实多了,虽是身着男装,可整条背脊被坚实肌肉裹得严严实实,像一条裂谷凹陷进去,身姿着实更加挺拔。
文若慈目望着卓雅蹬来伸去的脚丫,这一路难行他心知肚明,自知欠这丫头为了自己吃不少苦头,却一句埋怨没有,心中愧疚,难以言表。文若冲卓雅笑笑,见她仍是那般开朗躁动,索性也就将这一路上的愁苦哀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哥怎知道我喜欢吃黑麦面?”
“书中有载,怎会有错?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难呐。”文若倚在身后巨木上,抬头仰天望去,只觉这树木纹理奇特,像被日月之光千染万晒,连树皮经络都映着不同颜色,由内而外闪着异光,直直窜进云中。周围树木有高有低,倾斜枝干,矮木互刺镂空,巨木聚拢于天,如乱枪穿巢似的,令文若丝毫看不到树顶之上的景色。
文若咳了几声,望着地上撒欢的卓雅,似村中老翁望着嫁不出去的闺女,悠声道:“贤妹,待兄长回了长安,贤妹有何打算?是否也该回归故里,留在父母身边?”
卓雅自是惬意极了,翻滚过身,右手支着脑袋,伸着双腿,拧着麻花,侧卧而立,稍显不悦而言,只是短短一句回着:“不知道。”随后低下头去,狠狠抓起几颗无辜小草,扔在地上,抬头回问文若:“裴智哥哥,那你要去哪呢?”
“我?不好说。”文若双眼闪烁,钟摆摇头,沉吟片刻,嘱咐道:“贤妹还是坐到我这边来,地上潮湿,容易凉着身子。”
卓雅不还嘴,问也不问,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言听计从乖乖坐在文若身边,双手扶着大石,低头摆腿,不时仰头看看,不时冲文若傻笑几下,臆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裴智哥哥,卓雅与你相处这么多天,却不见你露出笑脸,妹妹知道哥哥胸怀大志,定是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才,可总这样郁郁寡欢下去,迟早会生病的。”卓雅正说着,就听文若再一旁重咳不止,显然这一路逃亡,颠簸露宿,无药根治,肺腑沉疴旧又重了许多。
文若干呕哽咽着,双眼深陷,叹气说道:“不瞒贤妹,兄以前确是心比天高,想凭此生所学匡扶社稷,有所作为,以效士子拳拳之心,现如今,不了,再也不了,只想早日实现夙愿,得以解脱。”
“哥哥说什么瞎话,不要总是这般消极厌世,妹妹我不学不思,无礼无束,终日游荡四方,不是也活得很好?”卓雅拍着胸脯郎朗而谈。
“贤妹过谦了,愚兄看得出,贤妹虽厌学,但言谈举止,乃是不拘条框,如脱笼之凤,大有所学;虽倦于思,但聪明伶俐,一点即透,我行我素,自成一派,当然不需思虑太多。贤妹胸襟豁达,胜似男儿,见识非凡,愚兄气量狭窄,此生也就这般能耐了。”
“天下男儿皆争着显露自己好处,哪有像哥哥这般,闲来无事羞辱自己的?”
“欺人容易,自欺者难,孑然一身,寡欢胜欢,贤妹说得乃是世间人理纲常,并不适用于兄,不过贤妹方才一句有误,愚兄还是要纠正过来。”文若郑重而视。
“哪一句呀?”卓雅忽闪着长长沾露的睫毛,不解问道。
“愚兄并非苟不言笑,只是无其所乐罢了,那日渡金沙江时,贤妹不懂凫水,情急之下,哭泣出来,倒真是让愚兄笑了几日。”
“可,可我背着哥哥这么久,那几日也没见你笑过呀?”卓雅满头雾水道。
“笑在心里,不再脸上,思睹心怡之美,自然身临其境,乐在其中。”
“那哥哥意思是说,妹妹哭时惊鸿一闪,美若天仙咯?”卓雅双眉倒挂,鼻子歪着,又气又愤,一脸无处说理却誓不罢休的模样,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么一句。
文若无奈一笑,好似仍沉溺于当日之乐,思索三秒,神色忧郁,声色沙哑笃定道:“是的。”说罢,文若思绪像缕烟似的飘到天上,出神望着天空,将身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情丢得一干二净。
卓雅从小被人宠着,自然听过千夸万赞,偶然听了这样一句不伦不类似誉非扬却又朴实无华绵里藏浆的褒奖,心跳不知怎的,快得像溪水跳涧似的,噗通不停,耳边嗡嗡作响,似又幻听到几声候鸟振翅齐飞,田间丛中蛙鸣,红润脸蛋如夕阳般沉沉下坠落入阴影之中,紧低着头,无论怎么使劲,脖颈就像被锁住似的,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连平时胡搅蛮缠吵嘴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都憋在那,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吵,也不能闹,抓心挠痒,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胡乱理着鬓角乱发,恨不得解下发带,一头扎进泉水中洗礼整洁,脱颖而出,惊艳一番。
卓雅强压深吸鼻音,闭眼绷脸,脑中转得飞快,怎也想不出那日自己哭鼻子摸眼泪时的模样了,气无处撒,只得闷声,腹痛难忍似的坐在大石上跺脚撒气,心里暗骂这个高傲莫测的兄长为何不解释清楚,或者再多说几句,也别叫自己在这儿胡乱猜忌。
文若本是随心一说,由衷赞美,只当卓雅是个心智不满的丫头,不曾想起这层关系。文若见卓雅羞燥难堪,面若枫华,悸动心旌全都谱写在脸上,低头间,已将卓雅心思猜透了八九,无奈自语道:“若唐生此去长安无恙,陛下不曾重责,得以保住世袭爵位,父亲与姑母的在天之灵便可安息。就算朝廷不追求交州之事,可我杀妻逃命,众所周知,已再无活路,本是答应母亲要好生活着,不想这思念逃难之苦竟是这般难熬,若能出家为僧,广积善缘,未尝不是好使。此生我已害了依墨,决不能再染指卓妹一生,再此下去,迟早日久生情,不能自持,唉,陈文若啊,你这般灰心不死,又是盼的什么?”
文若想到此处,想起依墨,不禁自哀,无意间望向卓雅,却见卓雅也正悄悄闪避偷看着他,四目相对间,文若好似被卓雅这双火亮的眸子燃烧全身,悸动之下,挪开眼神,空留摧心拔骨的灼伤之痛。
文若自知动了真情,脸上忽阴忽暗,按捺不住情愫泛起。卓雅见文若深情看来,索性不躲,纯纯而望,期期满满,正欲开口将肚子里酝酿了好一会的牢骚扔给文若,却听老远地方传来唐生浑厚的吆喝声:“二位贤弟,今日可要享口福了。”
文若正愁不敌卓雅攻势,恰巧唐生赶来解围,心中紊乱难止,脸上仍是平湖之水,彬彬有礼道:“卓弟不要介怀,兄长回来了,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卓雅一听,心凉了半截,高傲胸脯也缩了回去,唯诺点头,像堆枯柴似的被文若扔在一边,一动不动。
唐生来了,卸下背上抗山猪的木条,咣的一声巨响,将这少说五十斤重的山猪扔在地上,爽朗呼吸吐纳,大声道:“卓弟,你这大力汉子,怎就不知过来帮帮我?还愣着作甚,点火烧肉啊?”
卓雅本还沉浸方才的美言之中,被这山猪落地的巨响震醒,极其不愿怨道:“知道了,哥哥。”说罢,翻着白眼,瞪着文若,转过身,抽出怀中匕首,手法娴熟将这山猪皮毛去掉,用指尖寸劲猛地一割,取下一条油脂带血的皮肉下来,随手置在烤架的粗木棍上。
文若身染旧症,不食油腻,自己在旁支起小铁灶,煮了沸水,烧些野菜做汤充饥,一边思索一边饮着汤水,对着灶中沸水冲散的脸庞痴痴发呆。
“卓弟,把这个给你兄长递去。”唐生手中木棍上的精肉烧得油脂尽散,闪闪焦泽,只剩点点血渍缀在上面,他只文若吃不下油腻,刻意烤了许久。
“哥哥要献殷勤,自己去就是,何必劳烦弟弟?”卓雅低头玩弄着匕首,扔在地上,拾起来,再狠狠扔回去,肉也没吃几口,一直闷在那里。
唐生倒吸一口凉气,也没有责怨,笑笑说道:“罢了,卓弟好生吃着,哥哥独自献殷勤就是。”说着,走了十米远,凑到文若身边,蹲身询道:“贤弟,卓弟为何今日性情大变?是否有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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