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饮其似水,喝完十碗,全无醉意,还想讨要,宇文重只得乖乖奉上,好言劝赞道:“好酒量,小的佩服。”
文若只啜了一小口,只觉空中甘冽萦绕,自是满足,不想贪多,去了衣物,缓缓沉入热泉之中,好好梳洗一番。唐生紧随其后,扔下铠甲,裸着膀子,一跃而入,激起大片水花,溅得宇文重一身热水。卓雅不甘示弱,解下衣物,刚要跳进湖中,却被宇文重拦住。卓雅正纳闷,却听宇文重低声瑟瑟道:“姐姐,这边请。”
唐生文若听了,不禁大笑,使了个调皮眼色给卓雅,摇头不语。唐生游得兴起,咽下几口热泉,钻进水里,如翻江猛蛟扑腾不停。卓雅沉着小脸,苦苦求着文若,文若却装作不知,自饮酒水,不亦乐乎,卓雅本想与两位哥哥好好玩耍一番,却被这小厮慧眼识破,只得拾起衣物,恨恨而走。
唐生甩起长发,坐在岸边火炉旁,自饮自酌,慨叹道:“这小童一眼都能看破卓妹打扮,你我三人朝夕相互,我竟什么都不知,真是丢人得很。”
文若仰面朝天,浮在水上,闭眼回道:“兄长,我见这位老先生不同寻常,来者不善,兄长还是有些准备为好,如今美酒热泉相赠,也不知他心中有何所图,难免让人多想。”
“贤弟这次恐怕是多虑了,嗨!你我兄弟得上天眷顾,侥幸逃难至此,有美酒在握,自然痛饮,醒来过后,也好面对日后蹉跎啊,你说是吧?”
“兄长教训的是,言语之间,已深得道家精髓,实在难得,有些事情,只能等那老先生醒来,当面问清就是。”
泡过热泉,饮了美酒,唐生三人一身疲乏尽散,三人换了新衣,随宇文重走向山坳深处的田园之中,几片果园,几栋瓦房,甚是诗意。夜已渐深,三人各自回屋睡了,直到第二日未时方才醒来,宇文重早已在庄园中设下酒宴,待点心果蔬食过,已是夕阳初下,整座山谷沉溺于夕阳的无尽笼罩之中。
唐生三人沐浴暖阳,坐在园庄之中,四处遍野鲜花嫩草,溪水四流,蜓飞鱼游,静谧恬适,山边几朵大云拥向天边,被夕阳穿透,霞光四射开来,如天瀑琼浆,流淌于人间山上。唐生三人把酒而论,敬天敬地敬社稷,敬祖敬宗敬父母,逝去故人之思,也借着落地酒水,延绵至九泉之下。
“唐生哥哥,就算此生到此为止,卓雅也没有遗憾了。”卓雅湿着头发,依在唐生肩膀,似睡非睡,伸出手背,眯着眼,遮着霞光。
“贤妹说得是,就算日后唐生得以复位,也未必能有这般快活。”叹罢,唐生笑饮一杯酒水,轻轻推开卓雅,为文若二人斟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处虽无菊而弄,但足以令古今圣贤羡慕不已。”文若接下酒樽,辄止咽下半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这消失百年的佳酿,口中酸甜跌宕,不胜自扰心头,往事诸多苦痛,也难得被他冲淡一边。
“二位哥哥,妹妹想知道,你们今后有何打算?可否畅所欲言,也好让妹妹助你们实现?”卓雅拎起酒樽,一口吞下,坐在地上,懒懒吞出一声嗝,捂着肚子傻笑道。
“身为李姓男儿,自当是保家卫国,为君分忧,但愿能驰骋疆场,守我大唐万世基业,不求青史留名,但愿马革裹尸。”唐生掷下酒杯,脸上酒靥深陷,齿上挂着琼浆,朗声笑道。
“那你呢,裴智哥哥?”卓雅语速飞快,双手拄着下巴,眨眼好奇道。
“愚兄腐儒一个,失了双亲,亡了妻子,哪有什么奢望,我倒是盼望兄长和妹妹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远离是非,进退自如,不被他人左右,潇洒度过此生。”
夕阳落下帷幕,将文若惨淡多皱的姜脸晃得如火烤的黄纸一般,文若的脸仿佛是借来的生机,随着光线挪移,沉沉,缓缓,剥落,酥成灰烬,化作一触即碎的空壳,双眼无色。
“哥哥?”
“贤弟。”
唐生与卓雅异口同声关切着,这三个月来,也是头一次听起文若讲起自己身世,不由同情哀叹。文若被夕阳晃得有些失明,面对这似有预兆象征死亡般的神圣,心里渐渐生出一阵渴望超脱的念头,不禁叹气,摇头自哀道:“兄长勿怪,贤妹勿忧,裴智想起云云往事,难免有所伤怀,即是往事,也该掀开过去了。”说着,文若亮起衣襟,擦亮眼睛,拾起酒樽,畅声说道:“来,兄长,贤妹,如此时刻,人生能有几回?不求此生飞黄腾达,但愿与君无怨无悔。”
文若与卓雅唐生相视一笑,闷声一饮而尽,不剩半滴,放下酒樽,震咳不止,哭笑难辨,不能自持。
“哥哥若想喝个痛快,妹妹愿舍命相陪,与哥哥喝到天亮,来,哥哥,请!”卓雅胸中豪情不减,敬上酒樽,发梢沾满酒水,面比红云更媚。
“且慢。”唐生一把挡开卓雅酒樽,回头言笑道:“妹妹听了兄长之言,也该将心愿说出,与我们分享才是,何必急着灌倒贤弟?”
卓雅听了,脸上血色倒流,一会胀满怒气,一会又似桃韵,瞪眼道:“哥哥当真要听?”
“当然。”唐生后仰过去,相视笑道。
“就算大逆不道,有背纲常之言,兄长也要听?”
“我乃当朝郡王,位居一品,天大的事,哥哥替你庇佑就是。”说着唐生又喝下一杯,醉意上身,粗犷道:“说!但说无妨。”
卓雅双手一拍,眼珠在框中转了两圈,闭上双眼,诚恳道:“我要娶二位哥哥为郎,厮守身边,左右侍奉着,就算此生断思枕寐,浪芷天涯,就算地裂天崩,无处为家,也绝不反悔。”
唐生差点呛了酒水,仰天放声大笑,文若静静悄悄,似笑非笑赞叹道:“贤妹文采飞扬,不当状元真是可惜,只不过依唐律,五品以上官员,方娶媵妾,女子夫婿未亡,不得嫁于二夫,贤妹除非效仿武瞾,登基为帝,收我兄弟为张昌宗、张易之,视为男宠,方有可能。”
“嗯!贤弟虽放厥词,说的确是实话,啊?哈哈。”唐生拍着桌子,喜不能言。
“你们两人,无趣,无趣!”卓雅也不羞臊,索性甩着膀子,不理这兄弟俩人的一唱一和,转过身去,独自喝酒了。
唐生坐在卓雅身后,托起酒樽,缓缓起身,望着夕阳落寞,自饮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吟吧,放下酒杯,确见宇文重已在篱园外纵横遍野的新苗间久候多时了。
“殿下昨夜休息可好?”宇文重见唐生望向这边,小跑而来,作揖拜道。
“甚好,有劳了!”唐生双手背过,听着胸脯,仰首问道:“你主人可曾醒来?”
“回殿下,主人正在殿中等候殿下大驾,若殿下赏光,请随小人走来。”
“好!”唐生爽快答应,身边文若卓雅默契起身,站在身后,唐生彼此相望,应道:“请带路吧。”
在宇文重引领下,唐生三人赏着山谷中旖旎风光,谈笑自如而过,完全不知他们各自即将面对的命运。
唐生三人进了祠堂,见那云眉老人仍如昨日那般,面壁章怀太子画像,沉寂如死,僵足不动。宇文重走过老人跟前,左右各绕了半圈,心里犯难似的,伸出右手,在老人肩头轻拍三下,仍是毫无反应,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胆瓶,滴出几滴清液,涂在老人脑门印堂处,随后后退散步,站在一旁。果然,不出片刻,那老人还魂似的活了过来,鼻头轻微抽搐几下,小声嚷嚷着:“兔崽子,又来戏弄!”
宇文重见方法奏效,吱吱笑笑,收起胆瓶,正色道:“主人,殿下他们来了。”
老人扭着脖颈,连连点头,挥起大开折扇状的白色衣袖,挥舞示意退下。宇文重作揖,娓娓离去,老人哆哆嗦嗦伸出食指,手指抬高了半寸,双手突然猛地一攥,咔吧一声软骨脆响,向天伸着懒腰,又似常人一般活动起来,拉着长音吟赋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不年,壮心不已啊!”
唐生三人看得出神,愣没瞧明白这老人举止为何,只觉夸张有趣,彼此看看,无奈苦笑,更是难以理解。待老人彻底醒来,扬起长袖,先向那章怀太子画像深躬一拜,礼毕罢了,回过身来,步伐矫健迈到唐生三人跟前,再行揖礼,抖着满嘴胡须说道:“天朝储子,故人之后,老朽在此,有礼了。”
唐生三人一一作礼而还,随后郑重问道:“打扰先生了,本王与先生素昧平生,先生怎对本王身份了解得如此详细?”
老者不假思索,仰面烛火,扬起手臂,抚须吞吐道:“殿下前些日子路过静州木门寺,寺中方丈枯燃大师便是老朽七子。”
“什么?方丈是您老的儿子?”唐生立眉惊愕道。
“枯燃大师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是老先生第七个儿子,这么说来,老先生今年少说也有九十多岁了。”卓雅握拳捂嘴,暗自打量眼前老人。
“姑娘严重了,如若老朽没有记错,今年该有一百一十三岁了。”
“一百一十三岁?”唐生文若愣在一边,闭气望着这位神秘的百岁老人,一时间,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