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的决定,准备奏请皇上同意。作为监国的太子却没有轻易同意,怕的就是被“别人”给算计了。
财政问题其实很简单,归根到底只有两个途径:一曰开源,一曰截流。
开源就是增添赋税了,这个事情太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用,而且朱棣也未必会同意加税——宣扬的鼎盛之世忽然就毫无征兆的加税了,这不让朱棣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么?
再就是截流了,也就是减少开支。可是朝廷里的这些事情哪一个是可以削减的?
西北方面保持军事上的主动是国家战略,绝对动不得。下西洋和迁都是朱棣铁了心要做的,就是想动也动不了,至于削减皇陵方面的开支——想也不要想,那可是太子的亲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修建。
既不能增加收入,又不能减少支出,偏偏还的拿出钱来,这就是朱高煦的最根本矛盾了。
“凡内务财事,无出安北侯之右者,所以孤王在准备给皇上上增加赋税的奏请之前,想问问安北侯的意思,这个局面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破解……”
当年在扬州任上,一个小小的府治衙门,呼啦一下子就报效了朝廷两百万两,让天下人无不瞠目结舌,这还不计算单独报效给朱高煦本人的那五十万。更是打造出了金山银海一般的扬州府,疏通运河修建码头等等一系列的基础建设下来,没有拿朝廷一个铜钱,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本事。扬州知府林三洪也因为这个被官场中人称为“财神”,搞的那些扬州官吏千方百计的要留任下来,就是有升迁的机会也不想去了……
“太子谬赞了,臣实不敢当。”林三洪微微起身说道:“无论开源无论截流,都是堂堂正正的手法,这个时候当用奇而不是用正……”
“赞!”朱高煦面色顿时一缓,高兴的抚掌大笑:“我……孤王就晓得安北侯胸有妙计。安北侯素为孤王之臂膀,这财务之事又是安北侯的专长,自然是会迎刃而解。”
能够想也不想就说出“这不是什么大事”,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让朱高煦心花怒放了。或许是因为太高兴,连称孤道寡都是直接省略了,而是象以前那样直言你我:“林兄弟赶紧说说,看看是怎么样玄妙的手段。”
“改官办为商办。”
在林三洪看来,朱高煦所面临的这些难题根本就机遇,是好事,哪里用得着为难了?
在几百年之后的后世,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民间资本,甚至是街头百姓,都等着盼着能有这样的机会呢。让一个大工程,完全有可能盘活一个地方的经济,带动区域的经济发展,不管的官员的政绩还是百姓的实惠,都能找补出来。
有机会要上项目,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项目,曾经是无数地方政府奉行的金科玉律。要是有修建皇陵搬迁国家都城这样的大工程,各地方政府和商业力量还不都得疯了?就是抱着大笔的钱币给中枢送礼到处找关系走门路,也要先拿下这样的项目,能不能做有没有实力做等等问题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总之就是先拿下再说。
大明朝虽然没有后世那样的经济规模和经济环境,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把根子上的东西改变一下,立刻就是一桩好买卖。
“西北战事乃是军国要务,这个谁也碰不得。至于下西洋的宝船船队,为什么一定就要国库出钱呢?”
“国库不出哪里出?”
“只要朝廷允许,根本就不需要经过国库,集合民间商业力量,就足以支撑下西洋的壮举了。”
朱高煦沉吟道:“这些年来工商百业确实发展的极快,可是一下子要那些商贾报效这么多银子出来……”
“不,不是报效!而是交易。”
终于说到根子上了。
一直以来,封建高层就认为有权利搜刮底层的财富,尤其是商业范围之内的财富,因为商人的社会地位很低,要他们“报效”一下似乎也可以。全然没有想过要形成商业交易,林三洪特意加重了语气提醒道:“是交易不是报效,宝船船队规模宏大置制齐全,最适合做远航之用。而民间的商号虽有远航销售货物的心思,却仅仅把销售范围局限于东洋一带,无力组建远航船队,如果……”
航程距离的远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船队的规模,如果要到达传说中的“昆仑海”,除非是郑和这样的宝船船队,否则根本就不可能。传说当中,那里有无数的香料、象牙和黄金,有无数珍禽异兽和稀罕物件,只是因为烟波浩渺的茫茫大海阻隔,很难到达大海西边的尽头。如果能够“掺和”进宝船的航行之中,就可以把享誉东方的精致瓷器和华美丝绸带到神秘的西洋尽头,不管产生什么样的财富传奇都很正常。
林三洪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利用郑和船队的优势,为商业开路,为想发财而又准备冒险的商业力量提供最基本的安全保证和远航能力,只要第一批人发财了,财富效应会象鞭子一样驱赶着商业力量去继续远航的壮举。
利益可以让人们度过重重大海,可以改变很多看起来无法改变的东西。
这个事情从操作上来说,已经是监国太子的朱高煦并没有多大的困难,他只要把大航海的郑和送到海面上就行,至于是用谁的钱送上去,那是他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如果能够不花(国库的)钱就完成此事,想来朱棣不会反对。
郑和的船队就是一个吞金子吃银子的庞大怪兽,到了林三洪这里,却成了惠而不费可以继续宣示大明国威和雄厚实力的小事,举重若轻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当得起“官场财神”的美誉了吧?
“以商业资材支撑航海,这个不难做到,给北边……”朱高煦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语病继续说道:“给皇上的陈请折子里提一下也行,不提也可,反正皇上要的是远航,实现皇上的心愿也就行了。”
“至于修建皇陵,也可以采用这样的手法。”林三洪侃侃而谈:“只不过皇陵事关国体,不能这么轻易的交到商人手中,若是如此,恐怕皇上也不放心……”
皇上不放心就等于是不同意,所以一定要让朱棣放心。
“太子殿下可以先奏请皇上成立专门的监管衙门,然后把修建皇陵的事情分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块儿,采办、运输、修建等等各司其职,然后招收报价最低的商户承建。如此一来,不仅少了和地方官府扯皮的繁琐,更不用出各式各样的开支,商办和官办差出来的银子想来也不会太少!”
皇家工程是天底下最肥的肥差,经一次手就扒一层皮,养肥了无数官吏和衙门(满清时代的和珅就是这么起家的),等到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到了朝廷手里的时候,价值和价格已经悬殊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明明一贯钱就可以办成的事情,到了最后,国库里支出了三贯钱都不一样够堵窟窿的。
既然各级官、吏、差、办都上下其手的从中捞钱,干脆就不给他们做了。转而交给商人去做,商人为了得到修建皇陵的机会,会报出合理的价格。因为需要自己下本钱,所以会尽一切可能的减少浪费和一切不必要的开支,一个铜板都能掰成两半花,无论是价值还是花费和官办完全不同。因为皇陵的影响太大,可以派遣皇家信得过的人去监督,以防商人为了过分的商业利益而偷工减料以好充次。
修建皇陵这么大的事情,一般而言,诸如偷工减料以伪冒优这样的商业恶行出现的机会不大,因为一旦查出来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所以也不必过分的监督,之所以这么干完全是为了让皇家放心而已。
“这个……这个北边……皇上那里肯定要奏请的,而且科道里头肯定也会有人反对……”
林三洪笑道:“皇上不会不知道国库的虚实,国家没有钱,用这样的法子也不为过,想来皇上不会反对,就算是反对也是一些细节问题罢了。至于科道……要是总听那些言官的话语,除非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要不然永远都有犯错的可能……”
言官就是靠着指摘别人吃饭的,不管什么事情也不管是对是错,这一大批人总是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这么多年以来,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话也不少说,已经成为言官当中的一种风气了。
听到这里,朱高煦也是哈哈大笑:“说的也是,前些日子有言官说西北的军资消耗太大,要孤王彻查前线军官有无糜废之举,真他娘的胡说八道。打仗打的就是银钱,开一炮出去就等于撒了很多铜钱。军资的消耗怎么可能查的清楚?难道就因为后方一个闲官的一句屁话,就让我去查整个前线有无糜废?我真想让他自己去查,最好是被前线的将士打个半死再送回来给那些说空话的闲官们看看……”
众人哈哈一笑,林三洪心里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刚才朱高煦一点太子的风度也没有,而是象十年前一样豪爽,确实显得亲近了许多。
“至于迁都……我认为皇上已经定下来了,不过京城中反对的声音太大,想来皇上会有一个比较折中的方略出来,然后一步步慢慢进行……”
还不等林三洪把话说完,太子朱高煦已经树起了大拇指:“高明,魏詹事,我是怎么对你说来着?要说看大局的眼光,还是林兄弟呀,当初我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林兄弟,现在想来应该也是天意!”
魏成栋笑道:“太子殿下说的不错,安北侯眼光如炬,想不服都不行啊。皇上那边已经有了关于迁都的定论,北平那边只是行在。南京(最后一次重申,仅仅是为了行文的方便才使用南京这个地名的,考据人士就不必深究了。)已经是国都,就算以后朝廷搬迁到了北平,也不算是迁都,仅仅是将太祖皇帝的多都想法稍微改动而已。”
明朝的双都制度罢了,南京为留都,保留各部职能,从大局上判断,等于是在北京这个传统的明朝国都之外又多了一个南京的都城。既然是两个国都,也就谈不上一个“迁”字了。
反正无论南京还是北京,都是国都,都有行政体系和行政职能,绝对是一个非常折中的方案了。
林三洪自然知道最终的结果,听到魏成栋的称赞也不感觉如何。
可是魏成栋却是更加佩服林三洪了:“当初在湖广的时候,我还以为安北侯仅仅是胆识过人而已。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怨不得殿下一再盛赞安北侯的眼光呢。皇上关于迁都的定论不过刚刚发过来,我也是听过殿下之言以后才知道,安北侯不在朝中就已经早早就料到了,果然是智慧过人眼光独到……”
朱高煦笑道:“其实我也想让林……安北侯在孤王身边,办事情也会方便很多。只不过皇上那里似乎对安北侯颇有成见……”
“不过眼下有个机会,安北侯不是在扬州任上做出了好大政绩的么?自从安北侯去职扬州之后,王同彦为扬州知府,也算是谨小慎微,可再也没有建树。最多就是守着咱们的安北侯踢打下来的那点家业过日子,虽然无功却也无过,休仕之后告老还乡也算是风光体面。可他一下来,新任的扬州知府可就不行了……”
也怪不得朱高煦提起扬州,就在林三洪做出成绩的这个地方,现在虽然已经繁华鼎盛,可再也没有了林三洪治扬州之时的那种局面。
作为林三洪的继任者,王同彦王老倌还算不错,在扬州任上等于是彻底的闲人一个,可以算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安全按照林三洪遗留下来的那点家底和制度来治理扬州府,用朝廷的话来讲,就叫做无为而治。
就是因为无为,没有对林三洪制定的各种制度作出任何改动,虽然无法超越林三洪时代的鼎盛,却也依靠林府台遗留下来的那点本钱继续了扬州的繁华。王同彦在扬州任上基本就是修养了三年,或者吟诗作画或者观景赏花,屁大一点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好不容易到了任期,王老倌风光体面的休仕——退出官场了。他的下一任踌躇满志年轻气盛,看到扬州已不如往昔,立刻就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制:大力发展工商,奖励丝织。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崭新的扬州知府的本意绝对是好的,看着扬州已经不如以前,心里也很着急,所以才用了这种手段希望能够把扬州“工业化”。
至于后果……林三洪不用问也能知道,肯定是劳民伤财一事无成,努力费劲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在林三洪的治理下,扬州就是一个消费型的城市,依靠江南淮扬的消费带动起来的繁华局面,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会被工商所取代?
就算是发展各种各样的作坊,就算是奖励耕织,可他动手已经太晚了。
两浙、两江和江南的大型织造作坊已经形成了气候,甚至联合成了统一价格统一销售的局面,扬州再想起来分一杯羹,和已经势大财雄的整个行业竞争,摆明了就是自找苦吃。连缫丝行业都出现了丰隆昌这样的巨无霸,需要很多同行联合起来才能和春桃抗衡,扬州刚刚起步就想这么干,完全就是急功近利损人不利己的莽夫,必然会被南北的大商号联合起来挤压的喘不过气……
以奢治政才是林三洪治理扬州的根本诀窍,通过消费的方式把各地富人的财富聚集起来,提倡消费鼓励消费,从中渔利这才是根本。主要目的就是财富的再流通和再分配,从来也没有提过一句和生产有关的话语。
在林三洪为扬州知府的时代,扬州的繁荣不是因为生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消费才铸就了扬州“宇内形胜”的地位。这种手法其实就是转移财富而不是产生财富,一上来就雷厉风行的大兴生产之路,肯定是出力不讨好。
“这一任的扬州知府不行,孤王想着可以让安北侯去扬州府台衙门随便挂个什么职位,哪怕是不当官也好……”朱高煦笑道:“以安北侯对扬州的了解和手段,以淮扬对安北侯的信赖之深,肯定可以再造扬州宇内形胜,只要这一任熬下来……”
朱高煦的意思很明显,先让林三洪去扬州府台衙门随便挂个什么可有可无的职务,因为扬州官场和民间对于林三洪这个人已经有了一种迷信,必然会受到现任知府的倚重,就算不能在瞬间再现扬州的繁荣,起码可以让现在这种一年不如一年的情况得到极大改观。稍微做点成绩出来之后,所有人都会明白是因为林三洪在背后出力的结果。
外部的舆论有了,监国太子在背地里稍微一挺,再任扬州知府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当然扬州知府仅仅是林三洪再次踏足官场的跳板,一任之后就会调到中枢,而且很可能是在太子身边……
这也是一种迂回之道。
“我任扬州知府时候,已经做到了极致,再做下去也难有什么超越。”林三洪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正色说道:“忧国忧民者,未必就一定要居于庙堂之高。身在乡野也能做出为国为民之事。在我看来,兴办义学为民启蒙也是大事,臣感谢殿下厚爱,实是不想为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