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他才知道错了。小蝉的父母,并不怎样地欢迎他。看他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先就把他看轻了。又听小蝉介绍说家住小巷的对面,神情更是淡漠。他看墙上贴的一张张小蝉在贵族学校里,与许多家境阔绰的同学的合影,还有在家里给小蝉庆祝生日时的照片,终于明白小蝉父母的冷漠。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安静地随着小蝉,来到她常伫立的阳台上。
推门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尖锐地疼痛起来。他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家中的一切,都在这个三楼的阳台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院子里晾晒的湿漉漉的衣服,年久失修的一道围墙,一只瘦弱孤单的小猫,晾台上堆积的白菜,父亲帮人拉货的三轮,每一件东西,在这样居高临下的注视里,都像一件穿了许多年的农人的棉袄,只是轻轻一扯,便瞬间现出它们尴尬破损的内里。而小蝉,就在这时,无意地插入一句,说:好多年前,我就站在这里,开始注意你了。他当下便冷冷回道:哦,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还有窥视别人伤痛的癖好。
他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来了。而小蝉的眼里,是忧伤还是歉意,他,也早已不再在乎。不在乎,那么同报北京的大学,便也没有了意义。他就这样,怀着深深的忧怨,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小蝉,去了与北京相距很远的厦门。
这一去,便是四年。为了节省路费,他只回过家两次,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甚至走过小巷时,连抬头看一眼的习惯,都淡忘掉了。所读的经济学,让他的思维,也变得数字般简单直接。四年的时光,他除了想着努力赚钱供自己读书,便是四处实习,积累经验,以备毕业的时候,可以找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而那些繁花似锦的爱恋,则是于他,毫无价值的事情。至于那个曾在年少记忆里,痕迹浓重的小蝉,则也不过是一朵标本,鲜亮倒是鲜亮,但,终归是死去了的。
但小蝉,却是间或地给他写信来,并不奢望他能够回复,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偶尔简短地回复,语气里满是带了距离的客气,像给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留的轻描淡写的字条。却有一次,是例外的。
那时即将毕业,小蝉在沉寂了几个月后,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我明天就去你的城市。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便挂断了,而且关机,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去网上寻她,头像亦是灰的。他只好怀了侥幸,打开信箱,试图做最后一次的阻挡。那封2千字的信,是他所给过小蝉的文字里,最长的。他絮叨地讲起自己年少时所受的苦痛,讲起作为长子,应当担负的责任和付出的牺牲,讲起一个人在城市里打工,历经的诸种嘲弄与鄙薄。而关于小蝉,他只提到一句话,说,北京比之于厦门,当是对你,更合适的吧。
这封信,发出去后,他的心,便在一阵尖利的疼痛中,缓缓地,靠了岸。
小蝉的回信,出乎意料地淡定,说,何必那么紧张,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散心罢了;现在,心情已经大好,不必挂虑。这样的一句,却是不知为何,让他落了泪。他与小蝉,在时间的流里,终究,是长大的人了。
他很快地在厦门找到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此后一心一意地赚钱,像许多外地人一样,渴盼着能够买一个房子,将自己的父母接过来,而后再娶一个温柔的妻子,将那根,坚实地扎进水泥地里去。而小蝉,则听说,放弃了做口语翻译的外企,回了家乡的城市,在他们一起就读过的中学里,做一名普通的英语老师。
一年后他回家,走过那条熟悉的小巷,下意识地抬头,向三楼上看去。竟是空无一人,不知谁在栏杆上寄了一串风铃,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着,似乎叩击着一扇记忆的门扉。他怅惘了片刻,便低头继续前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扭头去看时,便呆住了。他看到小蝉,像年少时那样,握着一杯牛奶,浅淡啜饮的声音,如一只小兽,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草丛。依然是那样散漫不经的表情,依然是斜倚在栏杆上,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那一瞬间,时光迅速地倒流,回到多年前他们视线频繁相遇的午后。
他颤抖着,唤道:小蝉。而后他看到小蝉送往唇边的手,倏忽定住了。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隔着千重万重的光阴。然后,小蝉的背后,探出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在她忧伤的脸颊,习惯性地,印上一个浅浅的吻。那一刻,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里,挣扎着碎掉了。他终于艰难地扭头,走开去。
也只有走开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捡拾这段踉跄结束的时光。